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负汝去,口噤不能开。——载湉”看完他留给我最后的话,我终於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载湉,载湉!载湉,载湉!”树林里回响着我发疯般的嘶吼声,却再也没人能听得到。
☆丶迷失(五)
我瘫跪在地上,看着他留在草地上浅浅的足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被抛弃而受伤的雌雀,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负汝去,口噤不能开。”,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话语,他想要带我走,无奈羽毛被人摧毁,想要带我走,怎奈口噤被人捆住。多么悲怆,却又无奈!无奈到我不忍心去责怪他的懦弱和无能,我更加不忍心拿自己心中所幻想的他来安慰自己。无论我怎么想,留给自己的都只有一个字,痛。
我把脸上烦乱抹了些尘土,对着湖边照不出本来模样,才敢走回街上。我对路不熟,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出来,被拖往哪里,又从哪里逃命出来。就这样,暂时住在客栈里,过了几日,辗转才又找回到他给我安置的住处,这才发现小林子和迎秋早已经不知去向了。向周围的人打听,才知道是没拿到工钱,便卷包走人了。府邸也是租借来的,房主已经另外寻好了租客。我想回去拿回他为我梳过头的梳子,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遥遥站在门外,又绕到后院去,依依不舍的望着房顶的一砖一瓦,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回到闹市,来到一处路边卖面的摊子。那店主见我灰头土脸,打扮地像个小叫花子,先是不愿意接待我,我只好将银票在他眼前挥了挥,才给我安了一处座位,也开口对我夸夸其谈起来:“客官,您真是挑对了地方。您可别看我这店小,最近老佛爷带着皇上前来西行,前几日微服私访时,也对我的面大加赞赏呢!”
听他这么说,我胃口全无,将筷子摞在桌上。刚起身准备离开,却听对桌一个男子笑道,“既然是微服私访,你又怎知他是老佛爷?”那男子约二十来岁,长像清秀却又棱角分明,眼角微微上吊,鼻梁高耸,十分俊俏。他一边说着,一边擡起二郎腿,十分不屑的样子。
“这……是老佛爷悄悄地,亲口告诉我,真真儿的!”
“哦,原来如此。那老板,你把耳朵伸过来一点,告诉你,我就是当今皇上,爱新觉罗,载湉!”他一边说,一边擡起下巴来,坏坏地笑着。
“你是什么人,居然直呼皇上名讳!”
“因为我就是他本人,所以才直呼自己名讳,有何不可?别说是假的老佛爷,就是真的老佛爷爱吃你家的面,那又怎样?难道老佛爷爱□,你也非得跟着吃不可吗?!愚民!”他端起面前的羊肉泡馍,往拴在树边的马嘴边一送,马儿开心地吃了起来。“我这畜生倒吃得很开心,看来它倒是和老佛爷心有灵犀啊!”
“你……”店主气地说不出话来,我倒觉得心里痛快了一些。他说出了我心里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来。我才又觉得有些饿了,又再次提起筷子。
那人喂完了马,将一锭银子放在店主桌上,店上看得两眼直放光,急忙把银子收起来。那人又道,“别激动啊,这一整锭银子我不忍破坏它,想和你换点碎银子使使的。你还没找我钱呢!”说完自己又忍不住暗笑起来。店主“哼”了一声,虽然心里不痛快,也只好拿出一袋碎银子找给他。
那人拿过钱袋,朝我望了望,便又递了几吊钱放在店主手上道:“那位姑娘的面钱,我也付了。”说完,头也不回,抚了抚马儿,便牵起它走了。
吃完了饭,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行人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突然间看到一只瘦弱的流浪狗,夹着尾巴孤单的走在街道上,由於毛色太脏,走到哪儿就被人撵到一边去。看到它的可怜模样,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便走上前去,将刚才买的包子撕开喂它吃。
它胆怯地轻轻向我摇了摇尾巴,又望了望我的眼睛,确认我不会害它之后,才开口吃了起来。
我决定带着它一起流浪了,至少能有个伴儿。
“让一让,让一让!马儿中午吃了肉,劲儿使过了不听话,怎么也不肯停了,对不住各位让一让!”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汪!”狗儿也冲着我身后叫起来,像是示意我快点躲开。
等我回过头时,只看见马蹄就快要奔到我面前,我吓得闭上眼睛,却忘记了躲避。只听一声惨叫,待我睁开眼睛时,小狗已经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身下是一滩血迹。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刚才这只狗儿为了救我,主动冲到我身前,替我挡了一劫。
它还有一丝微弱气息,不过背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不停往外涌着血。那男人跳下马来忙向我道歉,“姑娘,对不起,我再赔你一只狗。”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撕下裙角一块布来,给小狗扎上止血。“被马蹄子踢到,肯定活不了了。”路人纷纷前来围观起来。
我抱起小狗来,想要找地方给它治伤。那男人跟过来,又说道,“姑娘,原来是你!我们见过的,还记得我吗?”
☆丶迷失(六)
我一心只想救活狗儿,为什么我才刚找到一个伴儿,上天就这么快地想要把它夺走!抱着它颤抖着的弱小身体,我能感觉到它的内心也一定在恐惧。只是吃了我一个小小的包子,却用自己的一条生命作为报答。
那个人跟在我旁边急得直跳脚,“姑娘,狗儿受伤了不能乱动,你抱着它来我家吧,我大哥是位医生,或许可以看看。”
我不知道慈禧是否还会追踪我杀人灭口,当然不敢随便和其他人接近。只是拼命地向前走,两眼张望着周围,看是否有治伤的地方。
“姑娘,你再乱跑这狗儿就真要没救了,恕我失礼了!”他一把拉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挣不过他,被他带到一间医铺,大门外挂着块牌匾,“安和堂”。
“大哥,大哥!快去把我大哥叫出来!”他朝铺里掌柜地叫道。不久,只见一个男子掀起门帘,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天佑,你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儿?”他边说话,边理了理袖子,淡然自若。说罢,看到我怀里抱着的受伤小狗,又冲他弟弟摇了摇头,“又上哪儿惹事回来了!”
“大哥,快找点止血药来。这狗儿眼看就要不行了。”
“胡闹!我这里是给人看病的,你抱只狗来做什么?”
我把小狗放在桌上,替它包扎的布已经全部染红,和伤口处有些粘连,我不敢用力撕扯,怕弄疼了它。此刻它已经晕了过去,渐渐没有了呼吸。
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我抱起小狗,“既然这里不肯治,我再去别处吧。”
“姑娘先别走!”医生见我转身想要离开,将我留了下来,道:“刚才如有出言不逊,还望姑娘见谅。这只狗儿伤口很深,止血药已经没用了。”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办法,我突然冒出了一句让自己诧异的话,“试试用针线把伤口缝合吧!”
他吃惊地望着我,“姑娘,这太危险了,我还没有动过这样的大手术。而且我也没有麻醉散,万一弄疼了它兽性大发,伤到了人怎么办?”
“给我手术工具,我自己来操作。”
“我并没有工具,不过我倒知道有一个人那里一定会有。只是他总要认我做徒弟,教我学西医。我想发扬中医,并不肯学他那一套。不知他会否卖我一个人情,借我一用。”
“密斯脱安,”门口站了一个金发的老外,说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听说你们这儿收治了一个特殊的病号,我顺便经过来看一看。”说完,他又转身对身边的外国女护士用英语下了一些指示,要护士准备好麻药和手术用具。
奇怪的是,他说的英语,我竟然全部都听得懂,便冲上前去,也用英语和他对话,“please help me, please, thank you!”
那老外对我竖起大拇指,带着护士走到桌前 ,用剃刀将狗儿背上的毛剃光,又给它上了点麻醉,开始操刀缝针。我和姓安的兄弟俩站在一边。我看到那两兄弟时不时的转过头去遮住眼睛,而我却对这样的血腥场景并不感到十分害怕,只是担心狗儿的安危,生怕手术有什么闪失。我欠它一命。
手术过程并不算长。缝合伤口后,安医生问老外道,“密斯脱怀特,手术怎么样?”
密斯脱怀特摇摇头,“恐怕还是来晚了一步,手术是成功了,但是患者的命不一定能保住。它太弱小了,能不能活过来,要看天意。密斯脱安,如果你肯早日跟我学习的话,就能早一点为它做手术了。”说完,一脸惋惜地望着安医生。得不到回应,密斯脱怀特又看看我,笑道,“你在哪儿学的英语”这下把我问住了,无从回答。
见我们几人都无话可说,他又道:“小姐,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小狗能活过来的机率几乎为0.我还有别的手术要做,先走了。密斯脱安,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过来找我,我随时等着你。”说完,他让女护士收拾了道具便离开了。
过了许久,见狗儿还是趴在桌子上毫无醒来的迹象,安天佑急了,一把抱起小狗,不顾我的阻拦,冲到了院子里。拿起铲子,在后院树边挖了个浅浅的小坑。
我急了,“它还没死呢!”
他不理会我,把狗儿放到坑里,又将土松松的盖在小狗身上,道:“狗需要多接接地气,反正你这死狗当活狗医吧!”
“天佑说的有道理。”安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我们来到了院子里,“姑娘,我弟弟为人虽鲁莽了些,但却没有坏心。给姑娘添了麻烦,身为大哥我替他向姑娘赔个不是。在下安天和,如果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尽力而为。”
那之后,小狗在迷糊中,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用着仅剩的一点微弱的力气,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心,仿佛在说它并不怪我。我抚摸着它的额头,满眼浸着泪水,送它走完了最后一程。它是继载湉之后,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夥伴。他们都一样,突如其来降临在了我的生命中,又在我刚准备敞开心扉接受他们的时候如疾风一般离去。甚至,连好好道别说一声再见的时间,也没有留下。
☆丶迷失(七)
“姑娘,你的膝盖怎么破得这样厉害?看样子是新伤加旧伤了。天佑,你到底出去干什么了?!”安天和怒斥道。
“大哥,这可不赖我!真不赖我!”安天佑狡辩道。
“你还狡辩!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准你留下,早点把你送回老家去算了!”安天和骂完,从柜子里拿了一瓶药来,让我坐下。
我膝盖上的旧伤是那天被皇后的手下拖到井边时留下的,还没有好全,新伤就是今天躲避安天佑的马蹄时留下的,只有浅浅的几道血印。
安天和细心地剪掉我膝盖周围的布料,有些线头和伤口粘了起来,“闭上眼睛。”我听了他的话,闭上双眼,只觉得他在我膝盖上轻轻一扯,将线头扯掉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炎,要好好清洗一下。”他让安天佑打了一盆水来,用纱布攒了些水,轻轻地在我膝盖周围按压。
“我出去一下!”天佑见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伤口的样子,也有些於心不忍。
“真是对不起,我只知我这弟弟平时调皮得紧,没想到竟能惹出这样的祸事来!你放心,我一定会用最好的药粉给你治伤,保证不留疤痕!”
我细细打量着他,和安天佑的棱角分明不同,安天和的脸型更为柔和,就像他的性格一样,温柔如水。“要拿烧酒消消毒才行。”他又用纱布攒了些烧酒,往我的膝盖上按去。
虽说是轻轻一按,但烧酒一接触到破损的皮肤,立马引来了钻心地疼。我本能地抓住他的衣服扑到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姑娘,姑娘?”他僵直了身子,像触了电似的动也不动。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从他怀里离开直起了身子,只见他脸颊绯红,不敢正视着我,将头转去了一边。过了一会儿,又道:“每当我觉得疼痛难忍的时候,就会闭上眼睛,轻轻地数上一,二,三……数完之后,就会发现没那么疼了。要不,你也试一试?”
“嗯。”我点了点头,双手松开他的衣服,扶在凳子边上。
“啊!”当他再次用烧酒为我清洗伤口时,我的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上衣下摆,将他原本平整的衣服纠得乱七八糟。
“好了,这下只要按时敷药就不会感染了。好在天渐渐凉了,要是在夏天出胧了就麻烦了。”
说完,他又往我的伤口处洒了些药粉,用沙布包好。
“这下不疼了吧?”他充满关怀地望着我。
他对我的关怀就如同雪中送碳一般,在我最绝望最灰心的时刻为我点燃了一丝希望。想到这几天来的遭遇,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还有哪里也受伤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他的问话只是摇头不答。
“别哭了,我把马儿卖给饭店的老张了,他最爱吃马肉……就算给你的小狗一命抵一命吧!”安天佑回到家里,想要安慰我一番。
“你……你怎么能吃马肉呢?”我急得直跺脚。
“别别别,我骗你玩儿的,我在这儿无聊,今天才买的马儿。还没训好呢,就惹出了祸事。刚刚去街上退给人家了。”
“天佑,你以后要是还这么冲动,我就把你送回京城去,让你跟着爹爹做生意去!”
“我可不要!我可是要出来做一番大事业的!小本买卖可不适合我!”他双手在桌上一撑,一屁股坐在桌上。
“让你跟着一道学医你也不学,让你读书你也不读,整天就说些有的没的,自己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嘴里天天挂着国家大事!”安天和训斥起弟弟来,简直不像是兄长而是一位严父。
他跟弟弟的个性实在不同。不过,我开始相信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所作所为也不像坏人。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可是膝盖突然活动起来引发一阵疼痛。安天和忙上来扶住我,问道:“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吧!以后按时去你家为你换药好了。”
我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安天佑!”安天和眉头一皱,怒道:“你到底把人家给怎么了!”
“大哥,这可真不赖我!”
安天和狠狠敲了一下安天佑的脑门,“是不是她摔倒的时候碰到了头?!”
安天佑摸了摸后脑勺,委屈地嘟起嘴:“我也想不起来当时是个什么状况了,我只知道马蹄子碰伤了她的狗,也可能是她受了惊吓吧……不过应该是没有碰伤的,你瞧,她的头不是好好的吗?”
安天佑说着伸手掀起我的流海,把我的脑门露了出来,“你瞧,这不是好好的吗?”
安天和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就这样,我暂时住在了安家的一间空馀客房里。我洗了个热水澡,终於换下了这一身沾满狗儿血迹和泥土的脏衣服。穿上安天和帮我临时去街上买的衣服,居然意外的合身。他还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我坐在梳妆台前,因为没有理由再无端将泥土糊在脸上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只得将鬓角放下两缕头发,尽量遮住脸颊。
我拿起梳子轻轻梳了梳发梢。想到上一次载湉亲手帮我梳头还是前不久的事情,不禁悲从中来。我想到载湉留给我的东西还在之前的衣服里,急忙把东西翻了出来。银票的印章处都被小狗的血迹浸透了,金额也无从分辨,怕是不能再用了。“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负汝去,口噤不能开。”原本就悲怆的字眼下面也被浸上一大片深红的血迹,就好像是载湉边泣着血边留下的话语一般,让人心痛到极点。
我把信贴在胸口,想到分别前拥抱着载湉的温度还是那样深刻,为了这场来得太早的分别,为了我自己未知的身世,不由得小声啜泣起来。“姑娘,刚刚入秋,夜里不比白天。大哥让我给你拿了床厚些的被子来。”安天佑在外敲门。我擦擦眼泪忙道不用了我已经睡下了,他不依不挠,低下声音来,“姑娘,你是在哭吗?”“没有!”“那请给我开门,不然我今夜就睡在门外了!”我拗不过他,又把头发往前遮了遮,下床去开门。
一开门,他见我披头散发的样子,一双眼停在我脸上半天不肯移开。我咳嗽了一声,他才将被子放在床上,再三为了小狗的事情而赔不是。他哪里知道,我此刻并不是为了狗儿在哭。
见到我放在床头浸了血的一打银票,他又察觉我是在为别的原因而烦恼,便将一切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说自己不该淘气喂马吃了羊肉,只是因为讨厌听别人提到慈禧和光绪那两个封建制度的罪魁祸首,而偏偏还是有这么多愚民守着这样的老旧制度,让他觉得新中国失去了希望。而他将我的面钱也付了,则是因为看到我听见慈禧的名头时,也无味地放下了筷子,还以为我也是同道中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因为他的鲁莽,害死了我的好夥伴,还将我的全部财产弄没了。为了表示歉意,他表示安家永远都有我的住处,他们兄弟两一定会尽所能的照顾我,直到我找到新的出路。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又问我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名字。见我再次摇了摇头,他居然意外地开心,说正好可以给我重新取个合适的名字。他前后左右绕着我转了几圈,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突然一拍脑袋,笑道,“就叫雪飞好了。看你披头黑黑的头发,衬得皮肤雪白,真是好看。”我脸上一热,骂道“没个正经!”
“至於姓什么……不如跟我姓安吧。”他笑道。
“凭什么要跟你姓?”
“你孤家寡人一个,没个名号也不方便。若是姓了外姓,住在我安家也落人口舌。不如就说你是我家的表妹,来投靠亲戚,暂住在我家好了。”
也许这算是因祸得福吧,总算遇到了一个和我不是仇家,又愿意收留我的人了。这几天,我真得累极了,想好好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下。
☆丶迷失(八)
安家兄弟是原京城人士,不过大哥安天和为了研习医术,一年前便跟随父亲的好友来到了西安。学成之后,父亲便为老大安天和投资开了一间药铺,取名“安和堂”,正是应了老大的名字。安天和来了不久,天佑也不甘寂寞,从家里悄悄地跟了过来,说是不愿待在家里受管制。
安父算是个小生意人,可由於生意人并不受朝廷重视,地位也较为低下。人人都想要当官,安父原想花点小钱,为兄弟两谋个职位,怎奈两兄弟都心高气傲,说是不愿做封建腐败,残害百姓的帮凶,安父也只好作罢。
转眼间,我已经住在安家有十来天了。安天佑常常邀我去闹市里玩乐,我害怕被人发现而再次陷於险境,始终借口生病不愿出门。比起天佑来,天和要稳重的多,研究起药方来,常常一定在那里就是几个时辰。有时候觉得配药不满意,会左改改,右改改,直到将药方改到最为温和,不致伤人脾胃才肯作罢。
安天和跟安天佑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和安天佑相比,天和的脸型和五官都更为柔和一些,眼神也不像安天佑那般凌厉,就像他的个性一样,温润如玉。虽然两兄弟个性分明,长相各异,但是外人一见,便能看得出他们是一对亲兄弟。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奇妙之处吧!
时日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在安家白吃白住,便每天为药铺打扫卫生,做一些前台工作,又或是帮天和磨墨看着他开药方。
相安无事。天气渐渐凉了,伤风的人越来越多,药铺里也渐渐忙碌起来,进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中草药。这些草药对我来说长得一模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拿错。为了便於分辨,我便拿起了纸笔,想给每个药包写上字作上记号再贴在外包袋上。
谁知,我提起毛笔来,才写了一个字就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似乎不会写字。笔头软软的,非常不好把握,虽然能看得懂,写出来的字却奇丑无比。安天佑笑道,“上次看你会说英语,以为是个有文化的姑娘。谁知字竟不如其人。”我狡辩说这是毛笔不好。
天和拿起我写上字的宣纸,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像嘲笑小孩子一般。我羞得脸上通红,忙去抢宣纸,天佑却一个转身从天和手上接过纸,跑得更远。我一路追逐,三人像朋友一般打闹嘻笑,好不痛快。
渐渐入了冬,我似乎受了寒气,觉得肚子疼的难受,窝在被子里躺了一整天没和吃饭。安天佑跑进房来,硬要拉着我去外面吃饭。我实在没有力气,但驾不住他的热情,还是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谁知被子一掀,我才知道自己肚子疼的原因。雪白的床单和被套上被印上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我的月信来了。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来到这里的第一次月信。也许刚来时由於落水受了冻,再加上事故多发,月信并没有准时来。而这几天生活渐渐规律,月信才又恢覆了。我完全蒙了,不知道要怎么办。
安天佑在门外见我半天还没出门,又冲进来想要拉我。见到被子上的血迹,他嘴巴一张啊了一声,又忙冲出门外大叫,“大哥,不好了不好了!雪飞生了怪病就快死了!你快点进来!”
我听到外面一声碗碟摔碎的声音,跟着天和也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见到床上的状况,他脸刷地一下红了,狠狠拍了天佑的脑门道,“死小子乱叫什么!快点滚出去!”天佑见自己似乎闯了什么祸,摸摸脑袋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门。天和背对着我道,“药铺里有些药棉……我想应该有用……你等等……等一会儿……”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我听到他在外面又对着天佑骂骂咧咧了一阵,边骂边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遮遮掩掩地拿了一堆棉花和一点布来,递给我就匆忙想走。谁知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我说道:“我让天佑去街上给你买床新的被子……还有,刚才吩咐掌柜的熬了点红豆汤,一会儿你出去喝一点吧。”我本来觉得无比尴尬,此刻却被安家兄弟的热情和关怀所感动,和他们在一起让我觉得难得的安心。
我总算找到了一些归属感,总算能暂时忘却载湉的事情给我带来的伤痛和阴影了。
就这样,我在安家一住就是一年。以安家表妹的身份,平日里也会帮着烧点好菜好饭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不过都是天佑自己去买菜回来,再由我来烧菜。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上街去。我害怕了。一年前的事在我的心里留下的恐惧和伤痛远比我想像的还要沈重的多。
☆丶迷失(九)
时光如斯,转眼又要进入秋季。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被载湉从河边救起,我们度过了短暂的不能再短的幸福时光就被意外拆散。现在想来,那一段时光甚至不能称作幸福吧?和现在的安稳生活比起来,我宁愿自己当初要是不要遇到他就好了。宁愿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宁愿自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安家两兄弟,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怀特先生又来了。这次他没有找天和要收他为徒,而是转向了我,“小姐,我的中文不好,可以帮我翻译一下吗。”
我点点头道,“我也不知我的英语水平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这才开始道出本意。原来,他既想来中国宣扬西医的科学之处,内里又十分憧憬中医的神奇,想要找到一位好的中医,共同研究医术,建一间中西医结合的医院。然而一些有名望的老中医根本不屑理他,经过多次碰壁后,他决定自己找一个懂中医思想又开放的年轻徒弟互相学习。可惜天不随人愿,天和总是婉拒。
终於了解到怀特先生想要收他为徒的真正用意,天和被眼前这个老外触动了。两人本在一年前就应结下师徒之缘的,却因为语言不通,交流不畅而失去了机会。听完怀特先生的自述,天和就地跪下行拜师礼,怀特伸手拉住他,摇摇头。又转而对我说下个月就要去北京了,不能再和天和合作。今天来这里,正是道别的。
说完,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天和与天佑面面相觑,都觉得非常可惜。尤其是天佑,自小就对西方的科学感兴趣。只恨自己没有学医,不能亲自拜怀特为师。怀特摸摸胡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来递给天和,“我用这只钢笔开了无数的药方,现在我将他送给你。中国的毛笔字虽然漂亮,究竟没有钢笔书写快。治病救人,错过一分一秒都会对病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天和接过钢笔,向密斯脱怀特磕了个头,叫道:“师傅——”
因北京气候干冷,天和调制了一些生姜粉给怀特,让他随身带在身上,平日里多喝点,暖暖身子。
这两人,虽没有师徒之实,但却就这样结下了师徒之名。
怀特和我握了握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雪飞小姐,从前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不自觉的将你和一个我认识的人联系到了一块儿。我曾经为她治过伤,那一次,她因为犯了点小错误被家里的长辈惩罚,挨了十几个板子。可惜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也就这样没了。作为一个医生,除了要治疗病人的身体,还要想办法安抚病人的心情。我好不容易将她的伤治好,我骗她说她还会有生孩子的机会……可是终究,我听说去年她已经离世了,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出真相了。她和她的丈夫非常的相爱,她是我见过最活泼可爱的女子,可惜就这样作了这封建制度的陪葬品,她的丈夫至今还在消沈着不能自拔……想来就让人觉得伤心……”
天和跟天佑大概不知道怀特医生说的是谁,可是我却听的真切。
原来那一天,天佑的马儿踩伤我的小狗时,这一切都被怀特医生看在了眼里。他觉得我似曾相识,才一路跟到了天和的诊所,为小狗作了手术。
连一个只有几面之缘作为局外人的外国医生都为载湉和珍妃的爱情感到惋惜,可想当事人自身该有多么悲痛!
我还是不喜欢写毛笔字,总是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是墨水。这天,天和刚买了西洋人用的墨水,给钢笔加上墨,却被我每一个抢来。我提笔便写了四个字“大爱无疆”。不说字写的有多好看,却比用起毛笔来要娴熟得多。可是天佑看着我的字,却摇了摇头道:“你这是写的什么字,‘爱’字明明应该有个心,你的宝盖头下面只有个友字。还有,那个是‘无’字吗?怎么只这几笔?只有‘大’字写对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写了错别字,狡辩说这是自己发明的简化字,因为中文字笔划太多,不及英文来得方便。又反过来嘲笑他们兄弟俩古板,只懂照本宣科。天和看到我写的字,眉头隐隐地皱了一下,又迅速回归了平静。我隐隐发觉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肯告诉我们。
日覆一日,我想我几乎就要忘记一年前的事情了,至少不会再去主动想它。直到这天,秋风渐起,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地落叶。树枝上还剩下几片干枯发黄的叶子也摇摇欲坠。天佑买完菜回家,二话不说将药铺门关了,把掌柜的和其他人都赶回了家。我和天和追问怎么了,他才愤愤地拍案而起,道:“《辛丑条约》还是签了!慈禧这老娘儿们,光绪这窝囊废!从此真的国将不国了!”
对德,日谢罪,赔款,划分使馆区,成为国中国,中国人不得居住……老百姓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作为“一国之君”却无法改变现状的他,又是何种感受?
我觉得四肢发软,坐在了天佑旁边。天和摇头叹了声气,对天佑道:“你还是这么鲁莽,我总是告诉你少管政事,我们平民百姓,不管是谁当政,不管是谁掌权,只要有口饭吃,不至饿死。全家整整齐齐,几代同堂才是最大的幸福。什么国家,什么政治,都是一帮有野心的家夥用来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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