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下去,拎了满满一筒水,倾在水缸里,却有一半洒在了外面,溅地到处都是。
这样往覆了几次,才勉强把水缸倒满,她走到水缸边上,闭上眼睛将头猛地往凉水里一扎。世界才刚清静一会儿,就听到小婴儿的哭声通过水缸又隔着水传到耳朵里来,跟着是老大不耐烦的埋怨:“娘,老七又哭了,恐怕又饿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她从水里擡起头,将头发上的水滴拧干,一路滴着水回到了屋子里。接过婴儿,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唱了起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娘,妹妹还在哭,她不是要听唱歌,她这是饿了!”老三自作聪明地抢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微微垂下眼帘,有节奏着轻拍着婴儿的后背,“明天,明天咱们就会有吃的了。明天……明天我带着你们的妹妹去找你大伯,他家里比我们富裕得多,一定会帮忙的…..”
“可是,”老大说,“爹爹出去之前不就有求过大伯,他们一家都是势力眼不愿帮忙,爹才要背景离乡出远门……”
“不会的,我再去求他们,这次他们一定会帮忙。明天村里有去城里的马车,我现在就去和老李打声招呼,让他搭我一程。会有办法的,孩子们。”说完,她的嘴角诡异地扬了扬,眼泪却顺着嘴角划过。
小婴儿哭得更凶了。
几天之后,母亲终於回来了,却不见了妹妹。妹妹被寄养在大伯家了,听说好心的大伯还借了不少钱给他们救急。有吃的了,不会再饿肚子了,没有人问起妹妹,六儿却在心里暗暗担心她夜里是否会哭。他没敢向母亲表露这份担心,因为母亲今天似乎很开心,还特别煮了个鸡蛋放到了他碗里。
这笔钱大概也不会支撑太久,可是母亲却很开心的样子。不管明天怎么样,至少今天不会挨饿了。难得有机会看到满满一锅饭,母亲避着哥哥们给他盛了两碗,吃完后,他挺着鼓鼓的肚子躺在床上,梦到自己长大了,和哥哥们一样在地里帮忙,爹爹回家了,妹妹也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帮着母亲一起做饭。
“六儿,六儿!”清晨,他被母亲小声唤醒,“走,今天是你的生辰,娘带你出去玩,不带哥哥们,只带你一个人!”
“真的吗?”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那我要吃好多糖葫芦,好多好多,可以吗?”
母亲微笑着眯起眼睛,将食指贴在唇边,“好。但是不能让哥哥们知道。”
虽然天气燥热,母亲还是小心地牵着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汗,虽然有些粘腻,他却从未如此开心。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母亲是仅属於他的。他的另一只小手紧紧握着一串糖葫芦,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可是哥哥们却抢不到。因此吃完了最后一颗,他又要求母亲再买。
母亲很爽快的答应了,买了两串,他丢开母亲的双手,一手各拿一串,光是用眼睛看着这鲜红的山楂心里就觉得甜滋滋的。跟着村里进城的马车一起进了城里,好吃好玩的就更多了。母亲带他买了一身新衣服,看着他吃得满嘴糖渣,微笑着用手绢沾了些口水将粘乎乎的糖渣拭去。
他们要在城里住上一晚,母亲搂着他和衣而眠。“娘,我热。”他往边上挪了挪,母亲却又贴了过来,将他搂住,“六儿,再让娘抱一会儿。娘给你讲故事……”
“娘,我困了,明天再讲吧。”
“就讲一个,听完这一个再睡吧。”
“反正又是大灰狼的故事,我都会背啦!”
“不,这次讲的不是大灰狼,娘讲一个你没听过的新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娘,明天再说给我听吧。我真得困了。”他又往床边挪了挪。
早上睁开眼睛,母亲已经对着镜子梳妆好了。“娘,你真漂亮。”他趴在镜子前,小手轻轻摸着妈妈因为长期下地耕种而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
“傻孩子,这么甜的话,留着将来对你的媳妇说吧。娘老了,你瞧娘的手这么粗糙,这手心的茧子都不敢去碰你的小脸,怕把你弄疼了。可是,娘最大的骄傲,就是生了你这么个俊俏的儿子。你瞧,”他被母亲抱在腿上照着镜子,“你瞧这双大眼睛,还有高高的鼻子。长大了一定能娶到个漂亮的千金小姐,不会像现在这样跟着娘过苦日子。”
“娘,我没有关系的。少吃一点也不要紧,哥哥们干活劳累,吃得比我多是应该的。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等咱们有钱了,把妹妹从大伯家接回来,再好好谢谢大伯……”
“好,好……瞧你睡觉不老实,辫子都睡散了。娘来帮你重新梳头。”
母亲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来回移动,几下就把辫子编好。末了,又拿了块崭新的辫穗儿扎在辫梢上,他开心地站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我穿的这身新衣服,跟这个辫穗儿好般配!娘,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昨天进城时看到的那个公子哥儿?”
“像,像……”她挤了两个字出来,不知怎地低下头呆了半天,慢慢道:“六儿,你饿了吧,娘出去买包子给你吃。还想吃冰糖葫芦吗?”
“嗯,包子就行了。冰糖葫芦也没这么好吃,这次出门娘为我花太多钱了,哥哥们知道了肯定得生气。”
“还是再买一串给你吃吧,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让知道。”母亲又摆了带他出来之前的那个动作,将手指轻轻放在唇边,小声地嘘了一声,嘴角轻轻地向上撇了撇。
“那好吧,再吃一串!是我跟娘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让知道!”他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将食指轻轻贴着嘴唇,开心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你在这儿乖乖的,娘去去就回。吃了饭,咱们就回家去。”
“好,六儿乖乖的,在这里等着娘。”
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而踱着碎步,时而趴在桌上研究茶壶上的花样,时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小辫子傻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要紧,母亲一会儿就会带吃得回来了。
“就是这间了。”门口的小二似乎在向谁传话。
他有些警觉,盯着那扇被谁推开的大门,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向他媚笑着,像一只邪恶的狐狸,“孩子,跟我回家去吧!”
☆丶逃
糖葫芦是母亲和自己之间的秘密信号,怎么会被一个老头儿拿着?一定是母亲和自己开的玩笑。“娘,六儿现在不想玩捉迷藏!别人拿的糖我不要吃,我要娘喂我吃!”
“傻孩子,你娘把你交给了我,自己回家去啦!”那个男子眯着眼睛,捋着一把粗黑的络腮胡,甚是可怖。
“你胡说!娘,娘,娘!”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想要从门缝中挤出去,却被老头一把揪住。“咱们老爷可是花了钱的,你能被咱们家看上买了,算是你的福气。跟着老爷好好的做个家奴,可比在穷苦人家愁吃愁喝的强。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学些本事,专心伺候老爷一家吧!”
他幼小的拳头砸在老头的大腿上,不疼不痒,“我要回家!娘,救命啊娘,这里有老拐子,有老拐子!”
老头怒了,收起笑容把他踢倒在地上,将糖葫芦扔在他脚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把这糖葫芦吃了吧,这是你娘最后给你买的东西,跪着求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的。”
他捡起地上沾满了灰尘的糖葫芦,小小的身体已经盛不下这满满的愤怒,不争气地流下两行眼泪,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
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老头一手架起来拉了出去,老头的劲儿大,险些将他带地往前栽个猛子,手中粘满了灰的糖葫芦又掉在了地上。“我还没吃完糖葫芦呢!”
“谁让你磨磨蹭蹭的,糖都脏了,不吃也罢!”
“我不去!我和我娘说好了在这里等她!”他的手死死抠着门边不肯松开,被老头使劲一拉,活生生拽断了几根指甲,疼得心口一纠。
一路上,老头不停地提醒他,“你娘可是收了钱的,你这小累赘就别想着回去了。是你娘不要你在先,我好心接手在后。你要是不老实,可少不了挨打!”
老头带着他坐在路边吃面,他却食之无味。远远看到一个妇女穿着和母亲一样的土色衣服,他偷偷瞥见老头没注意的当儿,拔腿就跑,追上了那个女人死死拽着她的裙角,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厌恶的看着灰头土脸的他,将他的手狠狠地扔开。
第一次逃跑,他换来的是脸上火辣辣的手掌印和一根拴狗用的麻绳。老头不再牵着他的手,而是直接拉着麻绳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无人过问,无人想管。
这是他第一次进到城里,人生地不熟,即使能逃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回到那间客栈。可是如果不逃的话,那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走快点儿!别再动歪脑筋!”老头狠狠拽了拽绳子,他感觉咽喉一紧像要吐出来似的难受。他加快了脚步,看到周围的路人们来来往往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伯伯,伯伯我不跑了,绳子勒得疼,我跟你走我不跑了……”
“哼,等会儿就要到了,到家了再说吧!你再忍忍!”说完,老头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疼,放了个大响屁,臭气熏天。
“我找个地方解手去,你跟我过来!”老头拉着他跑到个没人的巷子口,脱了裤子蹲了下来。
他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头骂道:“看什么看!老子要拉不出来了!我拿着绳子,你上墙拐那儿待着去!”
他心下觉得机会来了,却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歪了歪头,“墙拐那儿漆黑一片,我害怕有鬼。”
“去去去,能有什么鬼!你在这儿看着我拉不出来,快过去,我一会儿就好!”
听完这话,他才慢悠悠地拐到了墙根边上,在地上找了块有尖角的小石头,把绳子贴在墙上磨了起来。他自小在农村地里长大,最擅长用石头作道具和小夥伴们玩耍。可是麻绳着实结实,磨了几下只松了一点小口子。他又用两只手使劲想要将它扯开,却惊动了绳子那一头。
“干吗呢!动来动去不得安生,你可给我老实点儿!”
绳子微微擡起了些,老头似乎是要解决好了。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把被磨出一点小缺口的绳子放到嘴里,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到牙齿上,使出吃奶的劲边咬边扯。
“小子,你在干什么!我这就好了,要是被我发现你在玩什么心眼儿……”老头那边察觉了,狠狠将绳子一扯,正好他在往自己这边拽着,倒帮了大忙,绳子终於一分为二。
他戴着麻绳项圈儿,拖着个绳子尾巴在脖子上,觉得牙齿似乎在晃动,神经疼得快要麻木了。可是顾不了这么多,擡起脚来便往前奔。
老头很快方便好了,紧紧跟在后面边跑边喊,“大家快帮忙抓人,我家老爷才买的下人这就跑了,我可是付过钱的,这,这不是骗子吗!”这样一喊,好像受害人不是他,而是这老头儿似的。
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毕竟长年在乡下玩耍跑步,不一会儿就把距离拉开了。可是老头也丝毫不肯放松,紧紧地跟着始终没有落下太远。
他实在没了方向,觉得跑了半天都像是在绕圈儿。看到有马车拉着货经过,便跟着马车的方向跑去。来城里的时候就是坐马车的,跟着马车走就能回家了!
於是他又有了精神,远远地跟着马车加速奔跑了起来。马车渐渐多了,还有些人推着手推车堆着满满的包裹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跑着跑着,他觉得风渐渐的大了起来,还带着一股特有的腥味,吹在身上有些粘粘的,湿湿的。除了普通的行人之外,他还看到了些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的洋人穿梭在人群之中。他似乎是来到了海边,海岸上靠着几只大船,船上站了些打扮奇怪的人对着下面的送行之人招手。可是他被码头的栅栏挡着,不能进去。回头望去,老头依然不依不饶的边追边喊,“小兔崽子,看我抓到你要怎么处置!”
“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他拼尽最后一丝希望,开始大喊。
有一个高个子的洋人听到喊声停下了,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又看了后面追来的老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将他揽到身后,用蹩脚的中文对老头说:“你在干什么,你不能这样对一个小孩子!”
“我干什么,我花了钱买了奴才,现在这孩子要跑,谁来还我的钱!您是洋人,我惹不起,但这是我自己家的事儿,也不劳您费心。船就要开了,您还是早点上船去吧!”
“他还是个小孩子,你不能这样对他!”又有几个好心的洋人围了过来,亲切地摸着他脸上被掌刮的印子。
老头说不过他们,又转了话题:“小孩儿,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法兰西人,这就要和我们大清国打仗呢。洋人们专杀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儿,用钩子穿过你的胸口挂在树枝上,再用刀一片一片把你的肉割下来吃!你跟着他们走,还不如跟我回家!”
法兰西,打仗,他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虽然不信老头的话,可是打仗的事情像是千真万确的。他有些犹豫了,松开洋人的手,朝前迈一步露了个头。
“乖,只要你乖乖地跟我走,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还给你买糖葫芦吃,我还跟你娘说好了,她会定期来看你……”
“真的?”他的腿又朝前迈了一步,可上半身却被什么人拉住了动弹不得。
是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穿着洋服的叔叔,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他对他摇了摇头,又冲老头隔空喊话道:“我总不会是法兰西人吧,跟着我走,应该不会被挂在树上切肉。”他的咬词有些生硬,“人”和“肉”的发音,听起来像是“伦”和“露”。
“你又是哪儿来的东西,竟然把辫子也给剪了,这,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有本事的,你去找你们的老佛爷告状,尽管来杀我好了。”那人说话时虽然微笑着,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高傲和不屑。
“用不着去找老佛爷,我花钱买人,天经地义。你要带他走也行,把钱留下。”
“你花了多少钱?”
老头眼珠一转,伸出一只食指来,“一百两。”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踱着步子来到老头跟前。他穿着和洋人一样的皮鞋,走在地上发出踏踏的声音,显得格外有气势。
他把西装的一角掀起一小块,手伸到下面口袋里,一边摸索着口袋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老头见财眼开垂涎三尺的模样,可掏了半天,没见到元宝,却拿了只黑色的手枪出来,指着老头的眉心,依旧是笑眯眯地问道:“要钱,还是要命?”
老头吓得腿直哆嗦,把两只手举了起来,“大爷……大爷饶命。”
“天快黑了,你还是快点回家去吧。一百两我没有,碎银子倒有一点儿。你拿去交差吧!”说完,他从另一边口袋里摸了一个钱袋子出来,递到老头手上,目送着老头感恩戴德地离开。
那男人收起手枪,缓缓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和蔼地望着他,“还要跟我走吗?”
“我想要找我娘,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那人冷笑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没出息?你娘抛弃了你,把你卖给了别人。你还要回家做什么?”
事情已经很显然了,可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被男人这么一说,像是醍醐灌顶似的,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回家,依旧是没有饭吃,被哥哥们嫌弃,对母亲,对这个家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你听着,身为一个男人,要简单明快,志在四方。他们抛弃了你并不是你的错,可是如果还总是记挂着这点小事,想要回去求他们留下你的话,你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要强大起来,变得比谁都强大,你要过最好的日子,享受最好的人生,让那些抛弃了你的人后悔!你想要成为,这样的男人吗?”
“我……”
岸上的船鸣起了笛声。洋人们都纷纷散开走上了船。那男人摸着帽子回头看了看,“如果你想成为这样的男人,就跟着我走。如果不想的话,那么你就要自己去想办法了。我这里还有点碎银子,但是我不会把他给你。因为,男人应该懂得自己去想办法解决问题!”
☆丶大海的对面
“我,我跟你走!”他抹了抹脸上的灰,擡着嗓子喊道。
那男人满意的笑了,站起来挺直胸膛朝前走去,转头笑道:“跟我来吧。”跟着男人来到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男人拉开行李箱的拉链,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进去。”
他站在原地不敢乱动,男人又道:“你不信我吗?不信的话,那就算了。”说完,装作要把拉链拉上的样子。
“我信!”
被男人放在行李箱里带到了某个地方,只觉得头有些晕晕沈沈的,透不过气来。许久,他听到男人关门的声音,跟着拉链被打开了一小角,他赶紧从拉链口处把头探出来大大地吸了口气。男人笑着看着他,从包里拿了个饭团子递到他跟前,他就像被压在山下的孙悟空似的腾出一只手来接住了乌黑,开心地咬了下去,却觉得牙齿一松,整颗掉了下来,饭团上印了些血印子,嘴里满是腥味。一定是刚才咬绳子的时候弄伤的。
他还没换过牙,用舌头抵着空缺的齿槽,像是少了块骨头似的,加上今天一天在外奔跑受到的委屈,哗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不就是掉了颗牙吗?”
“我以后要怎么吃饭呀……”
男人看着他在箱子里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的,这一边不能吃,就换另一边吃。人生的选择多种多样,难道还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成?还有,你娘一定没告诉过你,牙掉了还会再长的,新的牙齿长出来之后,你就是真正的男人了,到那时,就不能再哭!”
听说牙齿还会再长,他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又把眼泪咽了回去。看着他憋屈的样子,那男人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份,扶着他的下巴问:“是上面的牙掉了还是下面的牙掉了?”
“上面的。”他张大了嘴,“啊——你看。”
“船开了,你可以出来透透风了。跟我来吧。”男人把拉链全部拉开,他连滚带爬地翻了出来,只觉得头晕想吐,站不起来。
“真拿小孩子没办法!”他单手轻轻一提就将他抱了起来,用胯轻轻带着点力,他就坐得稳当当的了。那男人另一只手从桌上拾起他的牙齿,抱着他来到了甲板上,挤开正在向岸边招手的人群,找了个空地儿站了过去。
海风迎面吹来,恶心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大海上遨游着了。男人将他的牙齿又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清楚了,长在上面的牙要扔在地下,越深越好。这样,你的新牙就会长得很快。”说完,他右手朝海面一挥,便将他的牙齿连抛了出去,落在海面上。“这就是你成为一个男人的标志,所以,别哭了!”
“叔叔……”他又呜呜地哭出了声。
“怎么还哭?”
“我的牙齿太轻,都浮在海面上了,你说要埋在地下越深越好,现在怎么办,我的新牙,是不是长不出来了?”
“……”那男人一脸尴尬,苦笑了一声,转换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六儿。”
“这是什么名字?有兄弟姐妹吗?你姓什么?”
“有,大哥叫老大,二哥叫老二……什么是姓?”
“那,邻居们管你爹娘叫什么?”
“嗯……叫聂大娘。”
“你对这个国家怎么看?”
“什么是国家?”
“……到海中央了,我带你去看看大海吧。”
男人先走出了房间,见他仍旧躲在房间里似乎不太愿意出门,又一把将他捋起来半拖半抱了出去,来到甲板。
“想要妈妈吗?”男人问。
他点点头。
“我带你去找妈妈。靠岸之后,会有真正疼爱你人来做你的妈妈。我想,她现在一定已经在期待着你的到来了。”
“真的?”
“嗯。通常都是父母为孩子起名,就给你一个机会选个自己喜欢的东西作自己的名字吧。你喜欢什么?”
他闭上眼睛朝着海面深吸一口气,“叔叔,你说,刚才吹在我脸上的这道海风,一直一直这样不停地向前的话,能吹到我的家里去吗?这一阵风掠过了我的身边,有一天,会不会也吹在我娘的脸上?如果可以的话,她能感觉到我的味道吗?”
男人蹲下看着他,点了点头,“只要你相信,就一定可以。那么,就叫你风吧。从今天起,你不是什么六儿,你不是一个数字,你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你的名字,就叫夏木风。natuki kaze。”
“natuki,kaze”
“你学得很快。”男人开心地笑了,“不要再叫我叔叔,试试叫我otousann(爸爸)。”
“otousann?”
“哈哈哈哈,炉子可教,炉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男人开始教他写字,教他说些听不懂的话。他学得很快,虽然有时候不知道在说什么,却也能和男人对着说上几句。忘记笔画的时候,就把笔杆插到头发里挠挠痒。男人看了只咂嘴,“你们的头发,不会长虱子吗?下船了就不能再留头发了,我帮你剪了吧。”说着,他拿出了剪刀。
听说要剪头发,他急忙把辫子绕在脖子上,学着乡下大人的语气义正言辞:“头可断,血可流,辫子不能剪!”他哪儿知道这话的涵义,只觉得头发是母亲才给梳的,辫穗儿也是新买的,万万剪不得。
男人哭笑不得,把他的头发盘在了脑袋上,又拿了顶大帽子卡在他头上,“那就先这样吧!”
在海上飘了半个多月,身体好不容易适应了颠簸的节奏,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下船前,男人照例将他装在了箱子里带了出去。拉链口有一小处被撑破了,露出一条小小的缝。他躲在箱子里,透过缝隙观察着:男人们剪着清爽的短发,女人穿着冗繁的衣服,背上背着大枕头,无论男女都穿着两齿木底鞋。奇怪的是,同样的鞋子,男人们走起来大摇大摆,女人们却踏着小碎步低头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超过。
到处都是小木屋结构的房子,他四处张望着,虽说已经下了船,可是自己扔然像个玩具似的被人悬空地拎着,整个人依旧像浮在海面上似的飘着。
“你回来啦!”一个穿着鹅黄色枫叶图案和服约三十来岁的女人走到玄关处,微笑着接过男人手中的行李,“辛苦了!这次办事还顺利吗?”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似的,低低地直戳人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幸子,我给你带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男人指了指箱子,脱下鞋子踏上了玄关,又把箱子拎进了屋里。
女人没有直接跟着男人进屋,而是跪在玄关门口,伸手将男人脱下的皮鞋调转了头摆齐放好,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跟进了屋里。
“是什么礼物,这么神秘?上次是清国的送子观音,这次又是什么宝贝?难道是从清国的皇宫里得来的?”
“幸子,这可比任何珠宝都要贵重多了!”男人将拉链拉开一半,小孩子的双手先趴在了地上,跟着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知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就像是个新生的婴儿。
女人吃惊地“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小孩,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眼里一半欢喜,一半惊讶。
女人微微低下头,把剩下的一半拉链全部拉开,一手拉着他的小手,一手轻轻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拉到身边。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在她的怀里依偎着有种别样的温暖。
“清国的送子观音果然显灵了吗?弘之,我们终於有孩子了!可是,这孩子是哪儿来的?他的父母呢?”
男人叽哩咕噜简单交待了几句,说得很快,他听不太懂。只看到女人听完之后,眉眼中似乎充满了愤怒。男人说完,又转头朝他笑道:“这几天,你得好好学学说话才行。听懂了吗?”
他点点头。女人摘下他的帽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着放慢语速说道:“不用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别惯坏了他!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下我不在家时,你可有事做了。等他会说日语了,再带他出去见识见识,结交些一块儿玩的朋友,送他去上学!”
“总之一路上也累了,今天就让他歇歇脑子,什么也别想。你不知道,小孩子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时总是会害怕的。你这样逼他,吓坏了可怎么好?”
夏木风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表情和语气,和一般家庭里的父母没什么区别,似乎一个伴着白脸,一个伴着红脸。女人雪白的皮肤上映着两点红晕,和乡下的母亲饱经风霜的脸色完全不同。她跪在地上摸着他的小脸,问道:“喜欢吃鱼吗?”
他点点头。
女人双手支着地开心地站起身走了。男人拉他跪坐在自己边上,小声说:“一会儿她端饭进来的时候,要叫她okaasann(妈妈),明白吗?如果你这么叫她,她一定会更开心,对你更好!”
“okaasann?”
“没错,学得真快!我果然没看错人!”
被这么一夸,他心里突然砰砰跳了起来,生怕到时候说错了丢脸,便低下头闭着眼睛凝神默念起来。
听到地板上的脚步声,他猛地一睁眼,擡高嗓门喊了一声:“okaasann!!!”
砰——女人手中的盘子落到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捂着嘴巴,“你说什么?孩子,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看到她这副样子,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男人对他点头示意,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女人的眼睛,郑重地叫了一声:“okaasann!”
女人破涕为笑,跪到地上把打落的饭团捡了起来,又是笑又是哭地自嘲道:“我这是在干什么呢……真是的……”
男人走到她身边,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帮她捡起碎碗片,“没有关系,只是幸福来得突然了些。以后我们要习惯这样的幸福,再也不用这样大惊小怪了。”
吃了晚饭,女人泡好洗澡水,把他丢到木制的澡盆里,又拿了些小玩偶一并扔进水里随便他玩。她一手拿着毛巾,轻轻的沾了水一寸寸地清洗他的皮肤。和自己的母亲粗暴简单的手法不同,她生怕使过了劲弄疼他。
听不懂她说的话,却明白了她的心。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噩梦仿佛已经结束。
但是,刚分离的时候并不觉得,时间久了那种想家和思念亲生母亲的情绪才如墨水般在心里浸开,越浸越深,越浸越广。虽然并不猛烈,却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笑容。
海的这一边,有假扮的却温柔善良的父亲和母亲,有吃有穿有玩。海的那一边,却是故乡。
人生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后悔。
☆丶剪发
闷闷不乐地住了两个月,异乡的妈妈也看出了他的心事。给他买的小玩意越来越多,他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对於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对父母的爱是无偿的别无选择的,不论遭到怎样的对待,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并且坚定不移地站在亲生父母的一边。
幸子也深表理解。但是,要如何走进这个远方来的小孩子的内心,却是她眼前最大的课题。弘之让她冷处理,等他习惯自然会好。可是,亲情这种东西,真的是这么容易习惯的吗?老天爷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却又千里迢迢送了一个可爱的孩子给她,这是他们的母子缘分,幸子相信缘分。
好在小孩子学语言是极快的,仅仅是生活用语方面的交流已经完全不成问题。过几天就可以教他认字了。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渐渐淡忘从前的事情,彻底融入这个家庭里来。
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梳头晒太阳,只见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远处吹来的秋风说道:“这是娘吹过的风吗?好像不是,风里没有娘的味道。”印象中,母亲的味道是和田地里的油菜花以及各种肥料加上汗味混在一起的,自然是不香,但是却格外好认。
幸子停下手中的梳子,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帘。“风,来日本两个月了,你还没有出
阅读隔世寻风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minixiaoshuo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