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血

《皇后血》

第7章 悠悠生死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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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病倒,再不插手管这件事。随后的几日,关于皇帝与衡山王妃之间的暧昧传闻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宫闱中迅速流传,但凡宫女内侍,都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夜柏梁殿的丑闻。

周朝民风保守,这样的丑闻无疑为世俗所不容。衡山王妃在宫人口中被添油加醋地描述成了一个趁着夫君病重,耐不住寂寞勾引君王的淫浪女子。

父亲楚仲宣闻讯连夜入宫,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甩手给了她一耳光:“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你到底还知不知道羞耻!你娘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如今倒好,自己丢脸也就罢了,连累一家老小在人前也抬不起头,都说我楚仲宣养的好女儿!”

朝颜被他一巴掌将脸打偏了过去,却将下巴仰得更高,笑得肆意桀骜:“尽管打,尽管骂!你也只有在我给你出了丑的时候才记得我还姓楚!早知我如今让你这般丢脸了,何不当年杀我娘时,索性把我这个祸害也一并杀了,岂不大家干净!”

说到最后,她尖声大笑,楚仲宣闻罢怒不可遏。朝颜看他的眼神里尽是鄙夷与厌恨,嗤声道:“一年前,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救我丈夫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可当过我是你的女儿?你这绝情寡义的武夫,当年不过是淮阴军中一个小小的守城卒,处心积虑攀附上我娘的家世后就将她弃如敝屣。你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我娘用命换来的!他们骂得好!你做了那么多缺德事,害完一个又一个,合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生平最恨人提起这桩旧事,楚仲宣顿时怒极,手掌又高高扬起—却在看到朝颜瞪红的眼眶里盈满的泪水后,蓦然僵住。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与现在不同的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浓烈的恨,没有刻骨的怨,有的只是漠然的冰冷。即便他后来仕途风光无限,妻妾成群,她依旧是那样空漠的眼神,里面没有恨,更没有爱。

楚仲宣神色变了又变,随即目光里平静得再无丝毫感情:“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枉我还一直暗中护你们夫妻周全!今后,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休想我会再管你!”

父女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又是不欢而散。朝颜冷眼看着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耳边一阵嗡嗡乱响。那一巴掌的麻木散去后,脸颊一阵生生的刺痛蔓起,心中却涌起从未有过的报复快感。

守在外面的串珠这时才敢进来,见她半边脸高高肿起吓得不轻,也不敢问她脸上的伤,忙取了药膏为她敷脸,却被朝颜摇头避开。朝颜口中皆是血腥味道,却牵起嘴角笑,笑出了眼泪:“串珠,你知道刚刚我有多恨吗?我好恨好恨啊!”

串珠心疼得落泪:“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委屈,想哭就哭出来吧!”

“不,我不会哭!”朝颜只是笑,满眼的悲怆,“我还可以对自己再狠一点。”

从出生那天起,她身体里就流着这个男人凶残而疯狂的血液。十七年来,他不曾给过她父亲对女儿的疼爱,教给她的,除了背叛,还是背叛。

楚家的人,全部都是疯子。

入夜时分,朝歌搀着病愈的杨太后一路忽然来了柏梁殿,却见宫墙角落里一个小宫女在那里站着,见杨太后和皇后来了,立马变了脸色,转身就往回跑。

“站住!”朝歌一眼认出那是未央宫的人,当即喝住她。那宫女只装未听见,撒腿跑得更快。杨太后气得大怒,扬手朝随同的内官吩咐:“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捉回来!再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给我封死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说罢拂袖就往里面行去。

芳辰正低头出来,一见皇后搀着一脸阴沉的杨太后行来,骤觉不妙。

不待她折回身遣人往未央宫报信,杨太后已上前问道:“你主子呢?”

芳辰低道:“刚吃过药,这会儿正歇着。”

朝歌蹙眉呵斥:“戳着做什么?还有胆子把太后拦在门口不成?”

杨太后再不理会,径直进了内殿,朝颜已立在门口迎候,一头散着的墨发衬得一张脸苍白得没半点血色。一股极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杨太后轻咳了几声,指节攥紧手中的绢帕,这才走了过去,亦是一笑:“你身子这几日可见好了?”

朝颜低下脸,声音辨不出情绪:“谢太后挂心,已好得多了。”

“那便好。”杨太后定了定神,缓缓道,“哀家今日也就开门见山了,皇帝虽先跟哀家求了情,要哀家宽恕你们,当时哀家是答应了,可如今你们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做出这等丑事,就算哀家容得下你们,姬氏的列祖列宗、天下舆论也必然容不下你们。”

朝颜又是一笑:“那今日太后驾临,想必是心中已有决断了?”

“一个帝王,最忌的就是传出这等败俗之事,他会是个好皇帝,哀家也不希望有人挡着他的路,绊了他的脚,更不会允许百年之后他被史官记上一笔秽乱宫闱的恶名。哪怕他今后要因此恨死哀家,哀家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毁在一个女人手上!”

芳辰和串珠吓得变了脸色,齐刷刷跪地不住磕头求道:“太后开恩,娘娘腹中还怀着皇上的骨肉,那是您的亲孙啊……求太后开恩……”

“满口胡言!”杨太后厌恶地看她二人一眼,“把这两个贱婢的嘴巴给哀家塞住!”

内官拖着串珠和芳辰下去了,这边朝歌瞧着,迅速一个挥手,宫女已经端着托盘上前,上面的琉璃酒杯里盛满了晶莹如琥珀的酒液,潋滟生香。

朝颜瞧了药碗一眼,深深叩拜,又磕了一个头:“太后要什么都可以,只求您不要为难我的丈夫,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请您务必留他一命。”

太后将酒杯往前递了几分:“你放心,无论如何,你到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叫了哀家这么多年的表舅母,若是听话把这酒喝了,哀家还可保全你身后的名声。你若不喝,也不要逼哀家动手。”

几个身强力壮的老嬷嬷捋了袖子迅速上前,只待朝颜反应。

未央宫内,夜飒坐于案前,提笔凝神地听着群臣论政。

忽然,他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险些连笔也握不住,心骤然空空的,仿佛猛然之间失去了一样极紧要的东西。底下的大臣朗声禀完,却见龙座上的帝皇毫无反应,只以为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忙试探着问:“皇上?皇上?”

夜飒这才回过神,只颔首:“朕听着,你继续。”

殿门外一名太监从角落里匆匆上前,朝四德一番附耳,四德一听,脸色立时变了。四德躬身匆匆上前,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硬着头皮低声朝夜飒附耳禀了。

夜飒本还庄肃的神色,瞬间僵住,只觉着耳边一阵嗡嗡乱响。

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寂静了。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群臣面面相觑,眼见着皇帝如失了魂一般倏地站起身,桌上的一大摞奏折文书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落了一地。外面天色已经渐黑,他从未央宫奔出来,车驾也不叫,慌乱无章地徒步朝柏梁殿的方向跑去。

一步、两步……深宫里漫长的宫墙被他一步步飞快甩在了后面。穿过永巷,入了柏梁殿的大门,不远处的殿门已经很近了,门口的几个太监试图拦他,被他抬腿就是几脚踹去。

他狠力一脚踹开殿门,就看到殿里昏黄的灯火下,宫女嬷嬷呼啦啦站了满殿,杨太后一脸沉色地坐着,皇后陪在一旁。朝颜独自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得可怕,宫女端着的玉盘内,酒杯已经空了,里头什么也没有。

宫人们猛地见闩住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门口那人凶兽似的冲进来,一张脸扭曲得可怕,这才认出是皇帝,吓得纷纷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杨太后和朝歌被夜飒的脸色吓住,此刻竟说不出话来,唯见夜飒冲上前,一把握住朝颜的肩:“你有没有喝那酒?有没有喝?快把酒吐出来!”

朝颜跪坐在地上,眼底一片空茫茫的沉寂,一张唇也泛着青紫,只看着他,有血从她唇中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溅在青碧色的衣襟上,如艳红的梅。

是夜的柏梁殿内,灯火通明。

夜飒坐在外间的椅上,脸色阴沉得可怕,杨太后和朝歌心虚地坐在一旁,只见宫女端着一盆盆血水不停地进出,红彤彤的颜色在灯火下格外扎眼。

御医满头大汗地从里头躬身出来,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夜飒一把揪住衣襟问道:“她怎么样了?你回答朕!”

御医被他的神色吓得浑身颤抖不住,哆哆嗦嗦地道:“回……回皇上,王妃服的是毒性最烈的鸩酒,药性猛烈,情况凶险,如今毒性总算被遏制住,可腹中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她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听闻孩子已经保不住,夜飒身体蓦然僵住,面若死灰。

御医哭丧着脸道:“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王妃三日之内能醒过来,便还有转圜之机。”说完就咚咚磕着头。天子之怒,血溅五步,他们生怕喜怒无常的君王会大发雷霆,项上人头难保。

杨太后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走至夜飒身后,伸手搭上他因为暴怒而不停颤抖的肩:“皇帝,我—”

“住口!”夜飒倏地转过身挥开她的手,眼珠因为暴怒而变得赤红,只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问:“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为什么?”

杨太后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暴怒狰狞的模样,眼眶里噙满了泪:“我做这些,都是为你好!她和这个孩子,真的不能留!”

朝歌一直心虚地站在一旁,蓦然看见夜飒凉飕飕宛如利剑的目光朝自己狠狠盯来,那样的眼神,近乎恨不得要立马活剐了她。她心中原本怕极,此刻索性将心一横,昂首怒视夜飒:“皇上这样看着臣妾干什么?臣妾才是您的妻子,你们背着臣妾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是她**无耻,本来就该死,还怪起臣妾来了?”

夜飒咬牙一字一顿地打断她:“你给朕立刻滚出去!滚!”

朝歌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悲愤地冷笑:“当着奴才的面你也给我难堪!就算是父亲也不会这样对我!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把自己当皇上了?”

身旁的女官慌忙拉住朝歌:“娘娘!您快别说了,您生多大的气都不能这么说话啊!这可是犯上!”

朝歌不予理会,狠狠挣脱女官的拉扯,拔高了声音道:“犯上算什么?我父亲乃郑国公,天子都是我楚家立的,谁敢斩我试试?现在这么说,在满朝文武,在天下人跟前,我也敢这么说!谁不知道,若没有我父亲,他们母子能有今天的地位?我父亲当初要做皇帝不过一句话的事,我父亲不将皇位让给他,他如今还在江夏那个鬼地方做他的江夏王,有本事做得了皇上?”

宫人们全都吓得不敢出声,只有四德壮着胆子抱住夜飒的腿:“皇上,娘娘说的都是气话,您别当真了!”

夜飒眼神冷厉如刀,恨不能就此将朝歌活吞了下去:“你再把刚刚的话说一遍!”

朝歌一脸毫不示弱,迎着他的冷眼道:“我怎么不敢说!你本来就是我父亲立的傀儡,你的皇位都是我父亲让给你的!”

噌的一声,夜飒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瞬息之间直指她的咽喉,寒光雪亮,杀气纵横。

“皇上,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殿里的宫人见势,慌忙拼命上前劝阻,跪的跪,抱的抱,只顾拦住皇帝。

朝歌万料不到他真的会对自己拔剑相向,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她再说不出一个字,看向夜飒的眼神复杂至极,有怒,有惊,也有悔。

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刚大婚的时候,金丝绣鸾凤盖头揭开的瞬间,他看自己的眼神。她也抬眸凝视他,嘴角抿出浅笑,甚至顾不上女子的矜持。那时候,他待她那样的好,眼睛里只看得见她一人,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姐姐,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可现在,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都只是因为她的眉眼与姐姐有几分相似,他待她的好,不过是他脸上虚假至极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从来就不是她!

仿佛过了半生那样久,夜飒却猛地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剑随之往下砍来,朝歌吓得闭紧了双眼,却听哐的一声,她身后的矮几被一剑砍作两截,上面的茶盏杯碟随之散了一地。

当夜,曾给太后通风报信的江太监被夜飒随意判了个罪严旨处以极刑,以滚油泼身,活生生烫死。死后锉骨扬灰,骨灰扔进粪池,不得入殓。他不能直接动朝歌,能做的也只有拿其他人撒气了。

后宫里但凡涉及私议此事的太监、宫女、嬷嬷,一律杖毙。

如此一番敲山震虎过后,朝歌与太后不敢再轻举妄动,宫人的非议被残酷的杀戮所终结。

夜飒探身坐在榻前,细细瞧着朝颜昏睡的脸。她昏迷不醒多日,早憔悴得不成人形,脸色一片惨白,从前黑亮的一头长发,也变得晦暗枯黄,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会随时随风而逝。

“阿嫣……阿嫣……阿嫣……”他低下头,在她额角低声呢喃,反反复复,试图唤醒她。

昏睡中的朝颜身子一阵冷一阵烫,只一直紧紧蹙着眉,也不知还有无意识。夜飒便不住低声安慰她:“别怕,我在这里……你一定要醒过来……”

朝颜却仿佛受了惊吓,身体猛地颤了一阵子,手也下意识地要从夜飒掌心挣脱出去。她愈是要挣脱,他就固执地握得愈紧。她挣不开那手,顿时急得落泪,大颗晶莹的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溢出,顺着鬓发不住往下滑落。额角也沁出密密的汗珠,双唇痛苦地嗫嚅着,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飒伸过手去替她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尽,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在他指缝之间,分明冰凉冷清,他却觉得掌心滚烫、心如刀割。

害怕彻底失去她的恐惧在心头迅速蔓延,他的世界变得空寂无垠,只剩她单薄寥落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变得虚无,似要彻底消散不见。他什么也留不住。

就在两日前,皇后负气称病,闭守椒房殿不出,国丈楚仲宣怒气冲冲地进宫兴师问罪,还连同麾下党羽一起向他施压。朝政不稳,后宫不平,年迈的太后一脸绝望地在他面前,求他去跟皇后讲和,去向国丈服软,只差没给他跪下。

夜飒想起那一夜皇后当众指责他的刻薄话语。她说得对,自己不过是楚仲宣扶立的傀儡,稍有不慎,随时都能被另一个傀儡代替。

他想不顾一切留住朝颜,哪怕是跟楚仲宣彻底撕破脸。可他又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他放不下权力,又想留住她,两个念头在心中挣扎,快要将自己逼上绝路。

人之一世,有舍才有得,权臣当道,眼下的实力若要与楚仲宣抗衡胜算并不算大,他一向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冲动行事。他不想再重走姬夜羲的老路,就只能舍了她。只有敛尽锋芒,忍。

等到宝剑出鞘之日,必定势不可当,杀尽所有佞臣。

最后的理智在心中挣扎,夜飒握着朝颜的手腕的手终于颓败地缓缓松开。

他贴着她的鬓发,试图唤醒她,一字字却说得极沉极低:“你不是一直想跟他生同寝、死同穴吗?你听着,若你肯醒来,朕就放手,朕成全你,放你们走。可若你再这么睡下去,朕就随时都能取他性命!朕若要他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知道的,朕说得出,也绝对做得到!”

听了他这一句,朝颜的身体猛地颤抖一下,眉心痛苦地蹙紧,过了好一阵子,却又慢慢地舒展开来,他再仔细一瞧,她已经安静地睡了过去。

十数位御医在柏梁殿内整整守了三天三夜,才让朝颜从鬼门关捡回一命。

朝颜的身体调养了大半个月方才见好。而那日过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夜飒,这个从前日夜黏着她不肯放手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再未出现在她眼前。

她只听宫女私下议论,皇帝如今又恢复了从前的纨绔姿态,和着一干武将近臣日日流连上林苑狩猎作乐,对皇后的宠爱更甚从前,伉俪情深。

这时,朝野有言官谏言:废帝及其宫妃理应循旧例迁出后宫内闱。

十月,夜羲从长久的昏睡中清醒,朝颜亲笔上呈皇帝:衡山王病情见好,妾愿自请随废帝迁去上阳侧宫。

夜飒御笔朱批仅有一字:准。

黄昏时分,一乘孤零零的马车自内宫北门辘辘行出,碧色的车身渐渐被暮色一点点吞没,最后只成极小的黑点。

夜飒站于高台之上,目光凝望向远处。远方已经什么都再看不到,从此山高水远,当真是再见不到了。他闭上眼,那些魂牵梦萦便又袭上心来,如现下这冬日凛冽割人的酷寒,冷得让他快要招架不住。

茉岚慢行上前,盈盈巧巧地请了个安,伸手为他披上斗篷,微笑着问:“这高处风大,皇上立在这儿看什么呢?”

他回过身来,将她的手一把抓住,恍然无助地问:“怎么办?她真的走了,怎么办……”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失神的模样,便伸臂缓缓攀上他的肩:“高处不胜寒,自古帝皇诚如是。因为皇上您不能悖逆世俗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地位,甚至让她再不受世人非议。放她走,就当是成全了她,也成全了皇上自己。”

夜飒本皱着眉,听了却忽然钩唇轻笑:“是啊,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我是在高处……哈哈—”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又是一年寒暑。

上阳宫里一年多的时光,没有腐朽糜烂的宫廷纷争,没有权谋利益的钩心斗角,更没有见不得人的罪恶纠缠,有的只是平静安闲得如亲人一样的相守。

夜羲的病正在一点点痊愈,慕思筠的逝去,成了他心上一道永久的疤痕,即使现在揭开,仍然会痛。朝颜原本淡漠的面颊上也渐渐有了鲜活的色彩,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在上阳宫这一隅天地里犹如新生,仿佛已将过往的一切彻底忘却,爱的,恨的,统统忘了。

下雪了,一夜北风急。破败的庭院里积雪皑皑,草木银装素裹,如玉砌银雕。

上阳宫清苦的时光里,日日行动不得自由,被一方宫墙圈在这小小的天地里,苦中作乐也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朝颜披着半旧的猩红暗纹氅衣,踩着积雪行至树下,踮了脚折了枝怒放的白梅。转身望向亭子里的炉火旁捧着一卷书安静看着的夜羲道:“这枝好不好看?”

夜羲抬起头,脸色还带着少许清瘦苍白,微笑地颔首:“好看。”

朝颜折回身,命串珠将梅枝放去瓶子里插好。夜羲看着她脸色好了很多,伸手探她指尖冰凉,温声叮嘱:“冰天雪地的小心冻着,你手这样凉,快添件衣裳。”

朝颜扬眉微笑,索性将手覆在他膝头:“那你替我暖手吧!”

他见她脸上露出少见的小女儿情态,也配合地伸指刮她鼻尖:“滑头!”

串珠笑吟吟地捧了斗篷来为朝颜披上,朝颜自上前围着炉火挨在夜羲身边坐了,又关切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除了腿上仍旧麻痹,其他都很好。”夜羲取了帕子为她细细擦手。

朝颜蹙起眉:“这里地势阴湿,这么久都不见好,肯定是夜里受了凉。”

他和声道:“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心境宽和,它自然就会好了。”

朝颜道:“反正我要你健健康康的,不要再有那么多病痛。”

“我会好起来的。”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人生浮浮沉沉二十多年,大起大落我都已尝尽,高处时未算高,低处也未能算低,现下的病痛又能算得什么呢?其实那些日子,我虽然看不到,不能动,但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能听见。如今万幸能够醒来,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惭愧。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还好以后的日子,不会再是你独自承受。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以后若痛,我们可以一起痛;要挨,可以一起挨。”

朝颜眼眶里热泪涌动,只是咬着唇看他,心中百般滋味。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对她说话,他曾给予她的欢喜与痛楚,仍然历历如昨。这些话,若能早些说出口,她定然会喜极而泣,可如今,她早已回不去从前了。

“滚!”繁丽深幽的椒房殿里,只剩朝歌暴怒的声音,跪了一地的侍妆宫女,无人敢接一句话。

朝歌披散着头发,一脸病容,挥手就将妆台上的脂粉首饰掀落在地。姜氏从身后走来,弯身拾起地上的犀角梳子,劝慰她道:“你是堂堂中宫皇后,跟这些奴才生什么气,来,娘为你梳头。”

朝歌恨声道:“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祖宗规矩,朔望日帝后同寝,他如今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拿我当什么了?想起来的时候,哄两声,没了兴致就一脚踢开老远!”

姜氏劝她:“娘没读过多少书,能教你的都一一提点了,皇上再有什么不是,也是你的夫婿,女人这一辈子,丈夫就是天。再说哪个皇上不是三宫六院,你也要顾着些自己的性子,再不要跟他横着来,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柔顺些。”

“你是不知道我心里的苦,他宁肯宠幸一个宫女出身的莲美人,也不肯多和我说句话,椒房殿这张床他已经两个月没碰过了,让我的脸往哪里搁!从小到大,我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我受不了!”朝歌说到痛处,委屈得落泪。

姜氏看着恨得咬牙切齿的女儿,晓得她不懂圆滑取巧,从小对谁都不肯服软的性子。“所以,你更得好好谋算谋算。”挥退了殿外的侍从,她这才低声道,“上回的事情被你父亲知道了,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必定是有些不高兴的。可这一回老天也帮我们,有人上疏武尉将军谋逆,正好趁此机会除掉那小妖孽,照样不用我们亲自出手。上阳宫的几个奴才你舅舅已经命人暗中打点好了,只需他们一口咬定废帝不安分,谋逆乃株连之罪,纵使皇上到时候有心护着她,也得顾忌着满朝文武、国法律例悠悠之口不是?”

阴狠的语气,激得朝歌浑身一颤,她望着母亲的脸,迟疑道:“可……这是诬陷啊!”

姜氏冷笑:“怕什么,天大的事,你还是皇后,谁想动你,还得看你父亲点不点头。”

“可是……”朝歌仍然迟疑着,她想起一年前那个夜里,夜飒拔剑指着自己的时候,眼中的骇人杀机。

姜氏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法子。你进宫都快两年了,不早日生下太子,他日皇上就有废后的借口,楚家不缺女儿,若当真白白便宜了其他人,你想想你以后的日子!”

“我……”朝歌还欲辩驳,却在看到母亲的眼神时,终于噤声。

姜氏拉着她的手,不忘再叮咛一句:“记着,以后不要再跟皇上治气,万事顺着他,咬咬牙忍过这阵子,等生了太子,你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了。”

朝歌脸上带着些许茫然,万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秋天来了,回廊边一树丹桂开得正好,馥郁香气氤氲周遭,缠绵醉人。朝颜路过长廊,无意中听见近处某处树荫下传来了宫人低低的议论声。说的无非是皇后性子跋扈,仗着父亲位高权重,屡次公然顶撞圣颜,以致如今帝后不合的宫闱传言。

来上阳宫的半年时光,所有人都顾忌着朝颜和夜飒之间的隐晦秘闻,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夜飒,她也从不让自己去想,几乎连她都认为自己已经遗忘了。

那个名字从心头浮起,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那双晶亮的漆黑眼瞳仿佛正在记忆某处执拗地看着她。

夜飒,夜飒,有多久不曾想过这个名字了呢?过往绚烂地肆意燃烧,统统都随着时光的蔓延沁入身体的每一处,牢牢刻下这一世也擦不尽的痕迹。空寂的庭院里,满庭秋色陪衬着朝颜忽而恍惚的笑,只在一瞬间,就又无知无觉,随着安静沉寂的心绪飘飞而去。

伸手抱紧了怀里蜷曲的团绒,摸摸它胖胖的脑袋,朝颜嘴角露出释然的笑。团绒是她在园子里捡回的一只猫,当初瞧见它的时候还那样弱小,如今大半年下来已经长得极好了。乌溜溜的眼睛晶亮得很,身体是胖胖的一团,毛发却根根抖立,慵懒而乖顺。又似乎跟她极有缘分,见着她就往她怀里轻蹭。团绒机警而聪明,仿佛能够通晓主人的心事。朝颜高兴时,它便乖巧地在朝颜怀里顽皮地打滚,亲昵地蹭着她的脸;朝颜沉默时,它也慵懒地伏在她足边,静静地陪着主人。

朝颜喜欢这个十足的良伴,和她很像,能在苦闷的生活中寻觅出小小的乐趣。朝颜低头进了院子,就见串珠和芳辰都在,看她的神色也都是一脸喜庆的笑。夜羲坐在石桌前,微笑着向她招手:“有样东西知道你喜欢,专等你来了瞧。”

串珠奉来一只金丝笼子,里头装着一只绿毛鹦鹉,翅膀扑腾不停。夜羲接了来,笑着递给朝颜。鹦鹉伶俐得很,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夜羲掰了桌上的一块寿糕逗它,鹦鹉张嘴就吞下,乌溜溜的一双小眼睛转个不停,在架子上又蹦又跳地喊:“朝颜生辰快乐!”

她呀了一声,心里又惊又喜:“这是哪里来的?”

串珠嘴快,脱口就道:“是这里的一个太监养的,王爷瞧它聪明,料着娘娘会喜欢,就用随身的玉佩换了来!”

夜羲的玉佩,是他行冠礼时先帝赐给他的礼物,从小到大他一直随身带着。如今上阳宫里生活清苦,日日行动不得自由,连她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他却记得,还用玉佩换来一只鹦鹉,为自己庆生。

朝颜不由得心酸,此时心中百般滋味。那鹦鹉抻着脖子,盯着桌上盘子里的寿糕,扑腾着翅膀张嘴口舌不清地喊:“朝颜生辰快乐!朝颜生辰快乐!”

夜羲问:“喜欢吗?”朝颜回过头,竭力笑了一笑:“喜欢,我很喜欢。”

那鹦鹉先前还灵动得很,慢慢地却有些打不起精神,耷拉着脑袋再不喊了。串珠拈了几块寿糕继续逗它,哄它继续说着吉祥话,鹦鹉却猛地怪叫了两声,身体一阵**,浑身毛发竖起,翅膀扑棱棱地一阵乱扇,五色的羽毛飞得到处都是。

串珠被吓得不轻,连连后退几步,鹦鹉在架子上一阵上下使劲儿飞蹿,脚上拴的铁链子吊着它的身体一阵乱晃,折腾一阵子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串珠这才敢跑过去,翻过鹦鹉耷拉的脑袋,惊魂未定地道:“王爷,娘娘,它死了。”

夜羲的眼神停留在那一盘没有动过的寿糕上,忽然沉声道:“把寿糕撤了。”

朝颜心下一沉:“怎么了?”

夜羲不想在她生辰时扰了她的兴致,更怕她担心,只温和地笑道:“没什么,别想太多。”

朝颜也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若没有方才那只鹦鹉,现在兴许倒地而亡的人,就该是自己。她想起一年前杨太后赐她的那盏毒酒,火烧火燎的酒液割破喉咙,顺着喉头一路烧下去,烧得五脏六腑皆是灼烫的痛楚。

二月里,武尉将军几人被定谋逆之罪,举家凡满十四岁的男丁皆斩首,女眷流徙三千里。随后,廷尉司提审了将军府数位门客,严刑拷打之下,几人一口咬定衡山王对被废不满,终日吟词书画泄恨,暗中却与武尉将军几人有书信往来。

随后的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矛头直指夜羲。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朝堂、后宫的各股势力都参与到了其中。宫中的皇后、楚仲宣一党、拥护夜飒的朝臣,甚至是朝中所谓的保持中立的一干贵族门阀,都想从这场权力纷争中取得自己的利益。

朝堂上还有一批从前董氏外戚的余党,夜飒正苦于无由头彻底铲除他们,这一诬告正中他下怀,当即下旨严惩。月末时,廷尉司开始在京中四处搜捕乱党,大臣们纷纷闭门拒客,生怕被牵连其中,京中一时人心惶惶。

宣政殿内。

廷尉令躬身将供词呈上,禀道:“此乃微臣整理所得的上阳宫宫人供词,请皇上御览。”四德上前接了去,递上龙案,夜飒拿起略扫了几眼,沉吟不语。

恢弘庄严的宣政殿内阒然无声,仅剩皇帝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叩着御案的沉闷声,静得可怕。廷尉令窥不清珠冕后皇帝的神色,试探着问:“衡山王乃废帝,微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皇上圣断。”

“若按律例,当如何处置?”夜飒执了御笔,寥寥几笔划过,头也不抬地问。

廷尉令只好又道:“大周律例,谋逆当车裂腰斩,若犯者为皇亲,则可酌情给个体面的死法,男赐鸩酒或匕首,女眷赐白绫。”

夜飒这才抬起脸,执笔的手随之握紧,笔尖饱蘸艳红朱砂,只要这一笔下去,从此以后,就可将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正大光明地铲除,此为一得。更为紧要的是,半年前,监察司长吏许由获罪被贬,他改设御史台一司,任命自己的人任御史台长吏。御史台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御史可以直接对皇帝上疏谏言,原本由楚仲宣控制的监察司就此等同虚设。

御史台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时拥有监视百官和地方藩王的权力,间接把百官和各地藩王们都抓在了自己手里。一年的筹谋,他已经有了足以与楚仲宣相抗衡的势力。

这次严查武尉将军谋反一案,明面上是肃清乱党,实则不过是他同楚仲宣君臣翁婿之间的头一回较量。在这件事情上他必须借此名目铲除一批对自己为政杀戮过重不满的大臣。不仅能剪除政敌,更能极大制衡楚仲宣在朝堂上的势力扩张。这场角逐,不管他亲自出手与否,他都是当之无愧的赢家。

夜飒的目光在折子上凝了一会儿,信手撂了手中的御笔,故作姿态地道:“国法为大,既有律法在,就务必彻查,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廷尉令听得心头敞亮,忙躬身应了是。夜飒不耐地打发走他,这才往殿下群臣中扫了眼,懒懒道了一声:“其他人告退,司位少卿留下。”

其他人纷纷退出殿外,只剩一名武将出列,单膝跪地领命。夜飒匆匆执笔在折子上一划,看他道:“你即刻领羽林卫八百前去上阳宫换防,务必七日之内到达,一只苍蝇也不准从那里逃出。再者,将朕的这封亲笔密信交给衡山王。”夜飒摆了摆手,四德已经上前,将信封递了下去。司位少卿恭敬接过,跪地领旨,随即告退。

打发走了所有人,夜飒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径直取了案上一封信笺闲闲把玩。他将信笺置于灯烛之上,冷眼看着上面朝颜的字迹被火舌一分分舔舐,直至烧尽成灰。

她在求他。这一次,她又为了那个男人低头求他。可他绝对再不会如从前那般纵容她下去,绝对!她早已恨他入骨,再多一条见死不救的恶名,他也并不在乎。

长久累积于心头的阴云此刻迅速消散,夜飒忽然变得快乐起来,唇边露出了孩子般得逞的笑,愈来愈浓。

局势变得越来越严峻,勾结藩王谋逆的矛头直逼夜羲。到了四月,廷尉司日日来提人审讯,上阳宫外被军士团团包围着,京师廷尉决裁即将下发,夜羲与朝颜俨然已成重犯,每日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监视。上阳宫里,人人自危,所有宫人都在窃窃私语,商量着是否要尽快为两位主子准备后事。

黄昏时,才刚打发走廷尉司来问话的人,朝颜推开书房的门,就看到夜羲独自在书案前写写画画。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极快地抬起脸,不着痕迹地将正在书写的纸笺放进书页里盖住,微笑地问:“廷尉司的人走了?”

朝颜走上前,故作轻松地道:“没事,不过例行公事问问话罢了。”

夜羲配合地微笑点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下午看到院子里我们从前种的牵牛花开了,紫的、白的、粉的都有,很漂亮。你看到了吗?”

朝颜一怔,笑了笑道:“倒是没有在意。”

“不急,它每天都会开的,明天天亮了咱们再去看。”夜羲一脸平和沉静,伸手拂开她耳边的乱发。

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朝颜想起刚才廷尉司的人临走时她隐约听到的谈话,处置她与夜羲的赦令不日就会下发。周朝律例,谋逆者死,男赐匕首,女赐白绫。几日之后,他与她都将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获罪死去。

“在想什么呢?”夜羲的话惊断了她的思绪,朝颜回过神,轻轻吸了吸鼻子:“我还能想什么呀!”她抬起脸,望向外面雨后的夜空,“你看,又是十五了,今晚的月亮真圆。”

夜羲也抬头望去,慢慢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安静坐了一会儿,大祸将至,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事,却谁都不再轻易开口提及。终于还是朝颜先倦了,她抬头看他,突然伸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眼泪顺着脸颊忽然就滑落下来。

夜羲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无奈地笑叹:“好好儿的,怎么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忽然想哭,”朝颜忙擦了眼角的泪光,强笑道,“记得从前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今后的日子不会再是我独自承受,若痛,我们可以一起痛;要挨,可以一起挨。哪怕是死。”

夜羲摇头道:“别说这种话,和我一起死不值得。”

朝颜主动拥住他,将脸贴紧他的胸口:“没有值得与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我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若你也走了,我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与值得爱的人,相濡以沫;与不值得爱的人,只能相忘于江湖。朝颜,你我还是相忘于江湖吧。因为—”夜羲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里。朝颜便也看着他,意外地发现他的眼里此刻有一种奇怪的光芒,一点一点从那最深处蔓延而出。他却将朝颜从怀里推开,摇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也不值得你爱。”

她的神色忽然迷茫起来,怔怔地望着他:“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过吗?”

“没有。”他依然摇头,“我从来……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僵硬地扯出一丝笑:“我明白了。”

“朝颜……经过这么多事,你……你心里怨我吗?”

“我怎么会怨你呢?”

“不,我宁愿你怨我,至少我心里会好受些。”夜羲的声音越来越低,末了化成一声叹息,“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无以为报。这辈子我不欠任何人,却唯独欠了你,上半生我已经负了你,下半生我希望你好好儿地活着。下辈子吧!下辈子若还有机会,我们就好好儿在一起。”

朝颜听了只是沉默,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纤削的肩头如同盛满了悲伤,在微微颤动着。他的声音越发温柔:“看你,还是这副孩子气模样。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朝颜抬起头,透过眼底的雾气看着他:“我不知道。”

夜羲便笑着道:“那我告诉你,若我不在了,就千万不要再想起我,不要再为我流一滴眼泪,完完全全忘记我这个人,好好儿过下半辈子,好好儿活着,不管将来的路怎么难走,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大祸将至,朝颜早已泣不成声,听到这里,终于禁不住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十年,她用十年的时间去渴盼他的爱,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去等,终于等到值得她等的时候,却已将曲终人散。即使她是那样贪恋他给的宽容呵护,贪恋他怀抱里的温暖。

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了最对的人,却没有最圆满的结局。

晨起,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

庭院里的花草被雨水洗去灰尘,在晨曦中展露着鲜翠欲滴的枝条叶蔓。廷尉司的人又来问话,这一次,阵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朝颜梳好了头发,换上了自己平日最喜欢的衣裳,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结局。

穿过庭院,她轻叩夜羲的房门,却很久不曾有回应,心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感觉。朝颜用力推开那道木门,就看到了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场景。

整个房间安寂一片,帐帷深处,夜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鬓发衣冠齐整,嘴角溢出的骇人黑血浸染在青衫前襟,染了大片殷红。赤色的红,掺杂着诡异的黑,艳得近乎妖娆。

他嘴角带着安详而释怀的微笑,枕边放着一只陈旧的号角。朝颜认得,那是先帝亲征突厥从突厥大将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也是他从前病中时最喜欢摆弄的东西。那年突厥大捷时,他赤着脚跳下病榻,拿着那只号角兴致勃勃地纵身挥舞,高兴得如一个孩子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口呕黑血,那是最毒最毒的鸩酒方会有的效用。周朝律例,谋逆者死,若犯者自请服罪,家眷可免一死,他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了她不受牵连。

朝颜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已经永远失去夜羲了。

多年来的精神支柱仿佛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当这一切真的来临时,没有从前预料中的歇斯底里的痛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号。她走上前,安静地把夜羲已经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将自己的脸紧贴他冰凉的掌心,如攥紧最后一线曙光,明知已经失去,却仍想拼命抓住。

门口陌生的官员、将领、士兵,全都沉默地看着房里的一幕。从前温文儒雅的废帝口呕黑血,身体僵冷,早已在昨夜一夜的风雨中悄然逝去,带着终生被压制的凄凉与无奈。

就在这一刻,朝颜终于明白了夜羲的苦心。他的绝情,为的只是让她能够彻彻底底忘记他。就如他所说的,千万不要再想起他,不要再为他流一滴眼泪,完完全全忘记他这个人,好好儿过下半辈子。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曾经她以为已经真正拥有了爱情,看着爱情在最美丽温柔的岁月里轰轰烈烈地绚烂绽放,却也只在瞬间,又悄无声息地枯萎下去。

大悲无言,幸福终归只是短暂的一刹那,痛苦却无尽漫长。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朝颜抱紧夜羲冰冷的身体,分明在落泪,却终于微笑:“你终于解脱了,真好。可我呢?早知是这样,今生就不来见了……我不是后悔,我只是难过。尘世多舛,再多的磨难,也不过同生共死罢了,从来宁可生离,不忍死别……不忍死别……”

这辈子,冥冥之中注定般,该遇上的,始终还是遇上了,不管以后如何,不管将来怎样。她想起了年少的时候,自己坐在上京街头的桥边,一脸的狼狈泪痕,怔怔地望着那个眼神温暖、笑容干净的男子,他有着好听的嗓音,俯身微笑问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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