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像一只迷途的小鹿,没头没脑的乱奔着。
她不敢停下,生怕停下就转身回去找他,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她就妥协了。
“电梯在这边。”
忽然,葛薇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过耳,恍似天风。
葛薇站在原地,狠狠呼吸着花岗岩地板和消毒水的味道,直到自己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
“喂!放下我!你的脊背好了么?我很重的!”
葛薇再回过神来时,却见自己整个人都在凌欢怀中了。
“那么关心我?”凌欢俯视着葛薇:“我不弱。看到温梅结婚生子的全家福,我才会大病一场,背砸到拐杖上才会险些瘫痪,我脊背没事。你想要的金枪不倒,我可以给你。”
冰眸比两个月前多了三分灼热,七分征服。葛薇情急之下,只得挠凌欢的腋窝。
凌欢的手果然触电一震,葛薇借机跳下来,浅笑:“你年少时候瘫痪过,温梅离开你了吗?我们要的是疼自己的爱人!”
凌欢一愣,思量片刻之后。缓缓道:“性格如此,三十多年这样,你定义的尊重,我做不到。“
葛薇万万没有想到凌欢分毫不妥协,怔在原地。
“对女人不霸道的男人,不外乎三种情况,一,不在乎你,二,经济依靠你,三,不在乎你又经济依靠你,你要的是丈夫或者男朋友,不是奴才!”凌欢道。
葛薇被这强词夺理的道理听得似是而非。然而,她又为这强硬震惊着,越震惊,她就越心慌。难道,是她错了吗?转头冲向被告知的电梯方向,凌欢伸出修长的手臂一挡:“去哪,我送你。”
葛薇低头打量着比自己的手还漂亮的大手,狠心道:“真的不用了,给我一个考虑的时间空间。
凌欢终究抽手:“元旦晚7点,我等你。“
凌欢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二次的漫长的等待。像温梅刚离开时那样,他等得时而心焦得无法审批文件,时而看一眼时间,倒计时着两人见面的时刻,恨不能将表调到元旦那天晚上。
这次不同于上次那般绝望,他有时坚信,葛薇给他的是肯定的答案,却又时而怀疑,半夜醒来时,不再是温梅临行前的那一记火辣辣的、这辈子都难忘的耳光,却是葛薇雨中受伤的泪眼;独自午餐时,不再是思念盛了就吃温梅最爱的黑椒牛排,伤胃。天气渐凉,要一碗热汤面,味噌的味道着着浓浓的香菇青菜清香,将热度传递至他胃的每一个角落,那个第一次请她一起用餐就把她气走的女人一怒离席却又不得不回来的样子,就惹得他唇角轻轻勾起。想来,凌欢轻呷一口热汤,自己那时候总以气她为乐,似乎就已喜欢上她了罢。
凌欢开始追忆温梅的耳光,脸上的感觉竟不再像火烧过,越来越像蚊子挠过。她的笑声也不像以前那般总在脑海中抓心挠肺地震颤,耳根下换成了葛薇声声据理力争的傻乎乎的所谓尊严。
凌欢用了几天的闲暇时间补充之前没有听过的久石让音乐,一面看,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一口,一面又回飞了思绪,等到元旦那天下午,早早驱车至浦东的东方艺术中心,法国的保罗安德鲁设计的建筑物。是冬,夜幕早早落下,五个演奏厅就亮起来,内墙装饰特制的浅黄、赭红、棕色、灰色的陶瓷挂件映耀着,组合成一朵夜空中的蝴蝶兰。凌欢时不时看一眼手表,直到停车场的车满,直到一对对优雅得体的年轻人走入大厅,凌欢伫立在门口,冰冻的风将那张英俊的脸吹红了,将双插在衣兜里的手冻肿了,等的那人还是没有出现。
腕表上已显示7点15分,寒风中187公分身高惹来一阵又一阵回头率,不远处的公交站前,亦是站着一个淡淡着了妆的女子,为了这场约会,她的黑呢绒大衣里仅仅穿了一件水色粉花的雪纺裙,刮骨似的风早已顺着透明如翼的袖子灌入,她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琢磨着钟少航的话:“不要去想是否能结婚,婚总是能结的,真挚的爱人生却只有很少的几次,甚至有的人一辈子只有一次,勇敢去爱吧。”这是四天前,从凌欢那里出来时,钟少航约她见面时的劝告。钟少航为什么要和她见面?原因是,他老婆怀孕了。一度,他不相信孩子是他的——她到处疯、到处玩,为什么一定是他的?她却冷笑:“我告诉你,我是有底线的。”他沉静如水:“是吗?”她随手抓起手机砸在他的眼睛上:“钟少航,孩子是你的,你不信我可以打掉,可是你不要后悔。”
说完之后,钟少航才发现,他顽劣的妻子那天是脂粉不施的。她说:“你以为我为什么到处玩?我承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是,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我寂寞,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我想引起你妒忌,结果我一次次失败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我们讲和吧,好不好?”两个结了婚却一个比一个顽劣的人,终于收了心。
钟少航说,他的妻子是勇士,敢于嫁给一个浪子,敢于用这种方式让丈夫妒忌,又敢用这种方式讲和。
什么是勇敢?葛薇勇敢的大步向前,却又戛然而止。以前,她勇敢,结果换来剩女的下场。她后退两步。
“离开校园之后,一个既不考虑你家庭又不考虑你的工作这些世俗因素的男人,你能找到几个?遇到他,是你的幸运。”钟少航说:“婚姻就是一场赌博,你敢赌么?你虽然看起来光鲜水灵,可是,横竖你都二十八岁了,已经到了这种年龄,面对实际而残酷的婚姻,是在所难免的,可是,你能保证再遇到一个这样纯真地喜欢你的人么?他生在这种家庭,又曾经瘫痪过,现在又是这种位置,强势是他难以改变的习惯了,为什么不去包容?”
钟少航的话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她先是站在原地,忽然,就喃喃道:“包容。”整个人开始慢慢前行。
“路上要是遇见雪或者是什么障碍物、堵车,或者我走反方向,证明我们是没缘的。“葛薇在心里念着。可是,这晚的交通意外顺畅,许是天冷,大马路上车行通畅,只刮一阵冷风,亦是没有雪花,她也意外地没有走反,站在已是灯火通明的东方艺术中心不远处,她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一直站在那里么?他妈说不要让他冻着,他的背不要紧么?
她的脸已冻得煞白,脑子里却热血激涌。深呼吸一口,凉风灌到腹中,呼吸却是热的。
葛薇一步步向前,凌欢搓手,站在原地,长吐一口烟圈,等待她完全走来。
正在这时候,戏剧化的一幕却发生了。
一个长发的女子从凌欢身边擦肩而过,凌欢先是不以为意,一秒钟之后,深色骤变。
刷地转身,那个身影却消失不见,凌欢便要撒腿去追,刚一迈步,脚底却压了巨石一般,他侧身,站在原地,两个女人的影子在他的面前闪电般晃动,类似的可爱笑容,差不多的智商,相同的健康,同样丰腴的身体…
凌欢苦笑。
可是,温梅不是在国外么?凌欢想起那E-MAIL上她挺着大肚子的照片,凌欢猛吸一口香烟,险些呛到自己。烟味久久地,绵长地在他的口腔中荡开,一秒,恍若百年。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
凌欢转身,望着越来越近的葛薇,上前,拥住她。他知道,那只是个类似的影子,然而,一旦追上去,就再也失去一个实在的真人。
时隔两个月,两人再次拥抱在一起。
凌欢的怀抱紧得让葛薇眩晕,葛薇却没有阻止。
两人走入演奏厅时,音乐会已进行至下半场。
开场便是所有人十分熟悉的《入殓师》,雪地中行走的细细忧伤就在大厅中无孔不入的蔓延开来,听众们开始喝彩。之后,则是一系列宫崎骏的动画音乐,尽管《菊次郎的夏天》被老头儿弹错了几个音节,《天空之城》被某乐团演奏的离谱,整个场子却沸腾了。凌欢冰凉的手先是插兜,再是牵着葛薇的手慢慢跟着节奏和声,结束之后,凌欢驱车带葛薇来到一个大学附近的一个小区。小区不新不旧,乘电梯至十一楼,开门,葛薇看到了一个温馨的小窝:沙发上是卡通的布垫,地板是泡沫的动物图案,连饮水的杯子都是红的黄的橘红的,推开卧室门,一股灰尘的味道铺面而来,双人床上方的照片和凌欢海萍市家乡里的大照片是一样的。
葛薇心下一紧,忍不住问:“你让我来这里做什么?“
凌欢答非所问道:“我已经好久没有来了。以前是因为伤心,现在是因为某人。“
葛薇想破脑袋也不理解原因,默默打量着大衣柜,打开,柜中竟然有前人留下的衣服:长裙、短裙、连衣裙、外套,还有小球衣,小球衣,小球衣,一套又一套整齐地叠平了摞在一起。
橱柜下面,居然还有一个卡通的彩色木房子,约一米高,红的房顶,绿色的烟囱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篮球。房身是黄色、紫色、蓝天的砖,房子的周围还围着一圈棕色的小篱笆。葛薇扭头望着凌欢,想打开那方门,却又不知能否得到主人的允许,用手去抹小篱笆上的灰尘。
凌欢情不自抑地蹲在葛薇的身旁,用微抖的大手拭去木头上的灰尘,然后,抚摸一下绿色的小烟囱,然后,用长手指一勾,小木门开了。
木门里有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一个穿球衣男布娃娃,手里抱着篮球。
葛薇的心钝痛起来。
“那个布娃娃是你吗?”她忍不住问。
凌欢将那布娃娃从小床上揪起来,捧在布娃娃的腿,娃娃就坐在了他的手掌上。
葛薇顺着那手掌,看到了布娃娃背后的球衣上绣着三个字:凌乐乐。
“是乐乐。”凌欢说。
葛薇浑身一麻。
凌欢将布娃娃放在自己胸口处:“他在他妈的肚子里生活了三个月,然后……”
凌欢没有说下去。当年,得知温梅怀孕的时候,他高兴当场跑出去,半天之后,带回一只木头房子和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求婚。“孩子一定要叫乐乐,我要让他一生快乐。”凌欢说。
凭着女人的第六感,葛薇突然就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端详的微笑的大眼睛娃娃,大眼睛娃娃的笑眼却像在愤愤地瞪着她。她心惊肉跳,忽然就觉得,这娃娃是有生命的。
“凌欢,我觉得孩子还在!”葛薇扭过脸去,忽然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你亲眼看到孩子没了吗?”
凌欢呆呆地望着她。
“她那么爱你,为什么不会为你生下孩子!”葛薇的嗓子突然干涩起来,把着小篱笆的手早已湿透。
凌欢轻轻抚摸着乐乐的小脸,布娃娃多年以来都是模样,都是巴掌的大小。当年,他在他妈的肚子里时候,他摸过听过,他给他买过许多营养品,他甚至在这个小生命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让温梅看NBA给他篮球胎教,可是,那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感知到小生命存在过。他不知道乐乐是准确哪一天来到这个世上,就在乐乐的忌日那头自己买了蛋糕吹蜡烛,
“不可能。”凌欢一把按住葛薇的肩膀:“都过去了。”说完,他伸开长臂拥住她。
凌欢说:“看好了么?“
葛薇疑惑着:“什么?“
凌欢松开手臂,用手将木房子的所有沉烬都拭去,将娃娃小心地放入木房中,关好门,一字一顿道:“这里的一切,我承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但是,这里的所有东西,你将不会第二次看到。“
葛薇依旧不解:“为什么?“
凌欢拉着葛薇的手离开这座房子,下电梯,走出楼层,像扔三分球似的,将钥匙抛入垃圾桶中,葛薇急忙去捡:“你干什么!“
凌欢苦笑。真的已经过去了。这是自己大三的时候,父亲作为投资在上海买下的,凌欢一度想作为他和温梅的新房,直到他将刚失去自己父亲的温梅逼走。温梅家也属海萍的一富,之前,凌欢的父亲是不反对的,直到温梅的父亲胃癌去世,直到,某海萍的官员暗示自己的女儿已看上凌欢。
“移民不是很好么?我和那边很熟,给你们批下来再容易不过,“父亲对温梅说:”爱他,就不要耽误他的前途。“
那么坚强的温梅眼泪哗哗盈溢:“可是,你连孙子也不要了么?“
那老东西竟回答:“孙子可以有很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小梅,离开吧,不被对方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七年的感情,付之一炬。
从机场归来,凌欢一度在这张床上辗转几十天不眠,人亦是胡子拉碴地不像样子,只得搬离这里。东西,却是一样也未动,偶尔还进来打扫,拖地,擦桌子上的灰尘,洗掉布了灰尘的床单,洗衣机嗡嗡作响时,他甚至有她回来的感觉。总有一天她会回来。他坚信不疑:她走的时候没有将钥匙还给他啊!可是,直到刚才的那个虚幻的影子出现,他才意识到那已是明日黄花。他也终于直到,真爱会一辈子忘不掉,却会因时间而褪色,虽然景物依旧,不复当天。
“既然这里是老头子的房产,就让他自己管理去吧。一切,都过去了。”凌欢说完,带葛薇驱车而去,留下几束烟尘,然而,半小时之后,那座八年未变的房子之门,却被另一人熟练地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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