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第36章 世界上最后一位嬉皮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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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格雷格已经双目失明,但显然还具有学习的潜能。于是我们为他找到了犹太学院,那里可以为他提供学习盲文的强化课程,每星期上四次课。可是格雷格并不愿意去学盲文。在听说我们给他做了上述的安排之后,他很震惊,也很迷惑。他向我们嚷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你们认为我瞎了吗?为什么我要让一堆盲人围在中间,和他们一起学习呢?”我们试图向他解释这样做的理由,他用完美无缺的逻辑回应我们:“如果我瞎了,我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答应接收他的学院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不好对付的病人。这个计划也就静悄悄地停止了。盲文学习计划的失败,让我们产生深深的挫败感,可能格雷格也有类似的感受吧。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也许他不可能再发生任何改变了。

在那段时间,格雷格已经做过好几项生理学和神经学的评估。这些评估除了说明他的记忆和注意力的问题外,还都提到:他的精神处于一种非常“浅显”、“幼稚”、“没有领悟能力”、“欣快症”的状态。评估中用这些词来形容格雷格,道理显而易见。格雷格确实就是这样的。不过,是不是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格雷格,隐藏在他的这些病态和他表面上的前额叶综合征和健忘症之下呢?早在1979年的时候,我在问格雷格问题时,他就曾回答我说,自己感觉“痛苦……至少从上来说很难受”。他还补充说:“这简直就不是人该过的日子。”在那些时候,他显然并不轻佻,也没有“欣悦感”;对自己所处的困境,他能够作出深入的而且确实是悲伤的反应。卡伦·安·昆兰昏迷的状况,当时在媒体上广为报道,每一次提到她的名字和她的不幸,格雷格都会变得忧郁,并且沉默寡言。他无法清楚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命运这么关注,但我觉得一定是因为格雷格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发生的悲剧和自己有相通之处。或者说,这只是一种难以自禁的同情感。他的情绪面对任何类似的刺激,都会立即深陷其中,而且只是无助地、模仿性地深陷其中。

对于这个问题,起初我无法作出判断。可能在我的内心已经存在了这样的偏见:格雷格已经不再有更深的需要挖掘的东西了,因为根据我所知道的神经生理学的知识,这种可能性确实已经微乎其微了。但是,对格雷格的评估是建立在短期的、差不多是一次性观察的基础上的,如果进行长期的持续观察,对患者周围的所有联系进行研究,结论也许会有所不同——这种情况,只有在那些患有慢性病的病人长期住在医院里,或者是在病人可以把他的全部生活与周围的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共同分享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到。

格雷格的“额叶”症的特性——他的机智灵活、他快速不断的交流——很有趣,但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始终闪烁着一种最原始的庄重、敏感和亲切。人们会觉得,尽管格雷格的大脑受到损伤,但他还是有自己的性格、个性化的特征,也有着自己的灵魂。

在格雷格刚刚来到威廉·布里奇医院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的智力、热情和性格都很欣喜。各种各样的治疗项目和治疗计划都是在这段时间开始的,但是,所有这些努力都和让他学习盲文一样,最后以失败告终。我们越来越强烈地感觉,格雷格的病情已经无可救药。我们渐渐做得越来越少,对他的期望也越来越小。格雷格不再是人们注意的焦点,也不再是各种急切的治疗活动的焦点。他越来越多地成为了他自己,不再参加治疗项目,不再被带到四处走动,他静悄悄地被忽视了。

即使是一个普通的慢性病患者,如果长期被关在医院的病房里,也很容易逐渐失去和外部世界的切实联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晨醒来,吃饭,被带去卫生间,然后被放在走廊的中间安静地坐着;中午吃午饭,被带去玩宾果游戏;吃晚饭,然后上床睡觉。在电视房(很少有病人会注意到这个地方)里,电视总是开着。格雷格非常喜欢肥皂剧和西部片,他还用心记住了很多朗朗上口的广告词。但是,他认为大多数的新闻都枯燥乏味,而且越来越难以理解。数年时间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就像在一个没有任何时间概念的地狱边缘,几乎没有时间流过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值得留恋的记忆。

10年左右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了,格雷格的状况几乎没有丝毫改善,他的谈话越来越落伍,都还是记忆中的那点存底,没有任何关于外界的新内容,也没有任何关于他自己的新内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健忘症变得越来越严重。

1988年,格雷格的病情再次发作。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过(手术之后,出于谨慎的考虑,他一直在服用抗**药物)。这次发病让他的腿骨骨折了。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抱怨,甚至提也不提这件事,只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发现自己站不起来的时候,他才有所感觉。可是,病痛刚刚缓解,可以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待着的时候,他就又把这事忘光了。他并不知道自己骨折了,这件事情在我看来,和他不知道自己失明了、残疾了,性质上是类似的,都是因为健忘症让这些记忆无法持续停留在大脑中。骨折后的大腿在刚刚停止疼痛的时候,他知道腿出过什么问题,知道有疼痛在折磨他,一旦病痛彻底消失了,对病痛的记忆也就跟着烟消云散。我有时在想,他是不是曾出现过幻觉或幻想(许多失明的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至少是在失明的头一个月,有的在失明几年后还会出现)。格雷格可能也出现过,因为有时候他会说“看啊!”或者是“哇,好漂亮!”但是,因为没有真实的事物映入眼帘,脑子里并不能记住看到的景象,也感觉不到真实景象的消失。在他的内心,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格雷格只知道现在,不知道过去。他无法让大脑记住刚刚消失的东西,包括他自己身上消失的功能、一件物品、一个人。

1990年6月,格雷格的父亲突然去世。以前他父亲几乎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会来看他,和他开玩笑,闲聊一个小时左右。当时,正好我不在(我在为我的父亲服丧),回来之后才听到这个消息。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去看他。事情一发生,他就得到消息。我很犹豫,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已经能够接受父亲去世的这个事实了吗?“我想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亲吧?”我试探着问道。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格雷格回答,“他每天都来看我。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啊!”

“不!”我说,“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来了。上个月,他就去世了。”

格雷格吃惊地瑟缩了一下,转过头来,面色苍白,不再出声。我的感觉是,他很震惊,极度地震惊。仿佛突然之间听到父亲去世这个令人惊愕的消息,突然之间面对一个自己不知道、已经忘掉的事实。“我想他可能得有50岁了。”他说。

“不,格雷格,”我回答,“他已经70多岁了。”

听到这话,格雷格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之后我离开了他的房间。我觉得他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但是,当我几分钟之后回来,格雷格的大脑里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谈话的内容,完全没有了我刚刚告诉他的消息,对父亲去世这件事也不再有任何印象。

非常明显,格雷格表现出了爱和悲伤,他有表达这种情绪的能力。过去我确实曾怀疑,格雷格是不是已经不再有深度的情感,现在我对此已经有了答案。面对父亲的去世,他几乎崩溃——此时此刻,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轻佻、肤浅。但是,他有能力表现自己的哀悼吗?哀悼需要一个人把失去某人的情绪保持在情感中,格雷格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能确定。有人确实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格雷格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每一次听到,格雷格都显得很震惊,而且会造成无法衡量的情绪的低落。但是,几分钟之后,他又会忘掉这些,重新变得高兴起来,他根本无法持续悲伤的情绪,也就是哀悼。

我和格雷格做了一个约定,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经常来看他,但是,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起过他父亲去世的事情。让他总是直面父亲去世的事实,这样做不仅没有意义,而且是非常残忍的;对于格雷格来说,事实本身会让他来承受这一切,他终究会发现,父亲不再来看他了。

1990年12月26日,我写了下面的笔记:格雷格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当我问他父亲在哪里,他会说,“哦,他去院子里的天井那儿了”。或者是,“他今天来不了了”。或者是其他一些看似合理的借口。但是,他再也没有回过家,平时的周末、感恩节,过去在这些时候他都是很爱回家的。尽管他不能(清醒地)记得,或者表达出来,但他一定是发现了一些让他悲伤的事情,或者在没有了父亲的房子里觉得不自在。很明显,他已经建立起了和悲伤之间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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