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上好白茶。

一位精神抖擞，尤其两目烨烨有神的老人。

一位三十不足竟已经没有了，曾经方刚血气的年轻人。

小舍很安静，茶水在沸腾，老人在安静的搓着手里的一串木珠，应该有些年岁了，处处斑驳还是舍不得遗弃。

年轻人斜着身子，单手杵桌，右拳顶住下颌，细长的睫毛，时不时眨动几下，中途则没有任何开腔的迹象。

看样子，是在等韩忠主动开口。

许久，老家伙抖了抖手腕，但还是没有切入主题，又或者说，自己想要聊的东西，只是提了几嘴家常。

沈卓想答就答，不想回答了就拿起近前的白茶，小口的品尝着，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喝茶，味道太淡，哪有烈酒酣畅？

“前不久，文渊找过我，说你在帝京城还有点私事需要处理，故此，会亲自来一趟。”

“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

韩忠盯着坐在自己跟前，大部分时间，始终一言不发，宛若木桩的沈卓，只能自顾自引导话题。

不过，还是能看出，他很忧心沈卓现在的状态。

到了他这个位置的人，眼力劲岂会差？连李家老爷子，都能轻而易举判断出，沈卓状态堪忧，韩忠又怎能一无所知？

“一点私事而已。”沈卓微笑，将空荡荡的茶杯，在韩忠跟前晃了晃，后者连忙为其续了一杯。

茶香袅袅。

宛若少年时，在乡下黄昏落幕间，家家户户竞相升起的白色烟火。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那才是人间最应该，也最普遍的模样，帝京城虽好，但太繁华，规矩更是不胜凡举。

大抵，也只有到了这个层次的人，开始喜欢讲究一点东西，反正沈卓不喜欢，也不至于去管。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无可厚非。

韩忠瞧着久久无语的沈卓，又插了一嘴进来，“我们这种人，一旦上了台面，除了生前功业，其实还有身后名。”

“现在提这个似乎有点早？”韩忠试探性询问。

沈卓语气淡然，古井无波道，“不早。”

“是啊，不早……”韩忠呢喃自语，有那么一瞬间，神态落寞，两目好似填满污垢，黯淡了些许。

“咋滴，你们这帮老家伙，都开始为我敲定谥号了？动作挺快？”沈卓歪了歪身子，笑问近在咫尺的韩忠。

韩忠被沈卓打了个猝不及防，沉思良久，总觉得这个话题，不该提，故而摇摇头，打算聊些其他的。

“你这老家伙，如今都混到了这个位置，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小字辈觉悟高？”沈卓笑眯眯反问韩忠。

韩忠纳闷，“怎讲？”

“这个时代，往往都是能力越大，爬的越高，越来越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决定一件事，并非某个人一言概之，都是在不断妥协不断让步中，寻求一个各方都能承受的结局。”

高处不胜寒？

韩忠露出一缕无奈中，带着点落寞的笑容，沈卓说的不无道理，其实，能让韩忠轻而易举的感同身受。

其实。

有些话，韩忠并未透露，这个节骨眼，说出来同样不合适。

类似于沈卓这般论调，他双手赞同，确实身不由己，而且大部分时间，只能靠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来安慰自己。

只不过，站在韩忠的立场，自己并非没有一丁点办法。

曾几何时，多少人就等着沈卓早死，然后，趁着他这位功业无双的年轻将才的尸骨未寒，趁胜追击努力的踩上几脚？

想来也可笑，一帮子站在高处的达官显贵，在他生前的时候不敢指指点点，只能如荒原鬣狗一般，等他这位北瞾天王死了，再来踩上一脚。

非豪杰所为！！！

然而，偏偏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沈卓瞧着韩忠陷入沉思，久久无声，故而，抬起手敲了敲，这位老家伙的肩膀。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沈卓起身，与韩忠告别。

韩忠依依不舍，他不知道，这次离别，算不算最后一次见着沈卓了？

他一把老骨头都能健健康康，活得好好的，怎么偏偏沈卓这等明明可以继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得善终？

“哎。”千言万语，韩忠只能幽幽一叹。

沈卓笑着转身，步伐渐行渐远，迎着帝京城越来越大的雪花，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大雪域之巅。

可惜，这次，怕是真的没机会，再回去了。

不多时。

韩忠回到自己的办事处，端坐在太师椅上沉思许久，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意难平，终是意难平。

许久，这位老人差遣下属，为自己拿来了纸张，匆匆写了数十个字，抬头吩咐下属，“这封信，你连夜送抵大雪域。”

“路上别耽搁，也别收拾了，现在就走，记住，一定要交到董汉山的手上。”

这位昔日里，与沈卓有过八拜之交的兄弟，既然遵从沈卓的安排，重返阔别多年的大雪域，自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即使你真的不在了，我不信，这帮人会铁了心，兴风作浪。”

“真当我大雪域的兵，失去了沈卓，就甘心老老实实待在那儿，任由外人践踏凌辱，他们曾经供奉为神的唯一信仰？”

老人双手揉揉脸，目光深处，忽然有了点期待。

尘世间，有些人凡事讲利益，可也有那么一批人，是讲恩义的，譬如他韩忠，譬如李文渊，譬如前不久负刀而行的顾剑。

譬如，那茫茫大雪域，均由沈卓一人带出来的铁血之师！！！

另一边，沈卓踩着已经有了积雪的道路，兜兜转转，漫无目的，似在赏景，又似在想什么事情。

不远处。

一道曼妙的身影，同样踩着皑皑积雪，徐徐靠拢。

临近沈卓，一把抹去脸上的飘雪，露出灿烂的笑容，以及堪称倾国倾城般的绝世容颜。

“你怎么来了？”沈卓背负双手，淡淡询问。

本尊正是阿刁的年轻女子，英姿俊发，语气不卑不亢道，“我陪你一起，无论接下来，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