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到宫中后的转日,我便开始找织造坊的嬷嬷们学习女工。
一连学了几日,我觉得女工比练剑还难。
织造坊离我住的云华阁不远,我得空便到那里寻个好位置坐下来绣东西,秦延之也常过来,火红的石榴树下,我做着蹩脚的女工,秦延之抱着平安,有一搭没一搭得跟我闲聊,他近些日子似乎开朗一些,懂得给平安讲儿童故事了,只不过他讲的儿童故事结局总是那么匪夷所思,这大概也是平安长大后性格诡异莫测的一个原因之一。
起先我绣的东西并不成形,秦延之却总能瞧上半天,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夕儿,我的剑穗坏了。”
我当时头都没抬,只随口说:“安啦,你现在是摄政王,出门前前后后不是明卫就是暗卫,哪里用得着带剑。”
他静默半晌,再没言语。
由于任墨予进不得宫里,我便只能经常偷跑出去瞧他,每次看到他不是在**掳掠,就是在吃喝嫖赌……我有感于他入戏太深,便绣了个香囊挂在他腰间,香囊上绣的是座山,任墨予瞧完直夸这块石头秀美,我没好气得瞥了他一眼,顺便代愚公一家谢谢他。
我当时以为任墨予这个质子便会这么长长远远得做下去,可我这个公主身份倒是个麻烦事,隔三差五便有人意味不明得提起我跟秦延之的婚事,惊得我冷汗涔涔。
后来某一日,忽然有人将这件事情奏到朝堂,言落云公主年岁已大,也是时候该举行婚礼,顺便为皇家冲冲喜,没准皇帝陛下的龙体不日便会康复。
偌大的朝堂之上,顷刻间安静下来。
小皇帝沉吟片刻,展颜而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唯摄政王岿然不动,良久良久,他缓缓道出一句:“朝局未定,不若再缓上一载。”
这个消息传到云华阁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着秦延之这次倒也算是守信,可一年之后又该如何,如此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然而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并不这么想,他们大概认为摄政王只是象征性得推脱一下,意思意思而已,心底里其实是十二分原意将我娶回家,于是奏请此事的人反倒亦发多起来,一来巴结摄政王,而来顺了龙颜,当真是两全其美。
对于这件事情,任墨予只说过一句:“皇帝陛下这般年岁却子息单薄,是该引入生力军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大张旗鼓得包了一个戏园子在府内听戏,台上依依呀呀唱到浓处,他衔着一粒葡萄笑眯眯得望着我,那样子好像讨到了莫大的便宜。
结果没几日朝堂上果然掀起一股热潮,频频有人奏请皇帝陛下采选纳妃,连带立储君这件古往今来令皇帝们头疼的事情都提上了日程。
相比于皇帝陛下的终身大事,我一个半吊子公主的婚事便显得微不足道,偶有只言片语便瞬间淹没在立储君的争论中。
为小皇帝寻觅小老婆这件事情闹得阵势颇大。
有那么一段时间,小皇帝彻底罢朝养病,不问世事了。
其实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古来皇帝多寂寞,于是便有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相比于若干年前的那些古圣贤,当朝的皇帝陛下委实是太过节欲,节制到连孩子都没生几个,立储君的党阀之争也没有别个朝代那般惊心动魄,大臣们自然会觉得十分可惜。
我也觉得挺可惜,就好比他忙于操劳将自己的几个妹妹嫁得天崩地裂,什么风华郡主,荣华郡主……最惨的还是那独守枯灯的长公主,自个儿倒是对政治联姻这种行当不热衷。
于是我得了空便跟织造坊的嬷嬷们嚼舌说:“皇帝哥哥最喜欢的还是柳姑娘那样的当世才女。”由于我第一趟做私底下嚼舌的勾当,未免稍显生疏,只干巴巴抛出来这么一句,织造坊的嬷嬷们原本正兴高采烈得讨论今年端午的粽子是多包点糯米的,还是多包点小米的,亦或是小米跟糯米参半包,大抵还可以糯米跟小米混合包……
由包粽子这个话题忽然跳跃到当今皇帝陛下对女人的喜好,那些嬷嬷们很吃惊,她们齐齐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我,仿佛想在我的面上瞪出几个窟窿。
我心中不由惴惴,嚼舌这种事情果然是门技术活,我其实应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由粽子过渡到柳蝶衣,比方我可以说皇帝哥哥喜欢吃红枣馅的小米粽子,而柳蝶衣很会包红枣馅的小米粽子,所以皇帝哥哥特别喜欢柳蝶衣,因为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先抓住那个男人的胃……如此云云,这才是逻辑严密,对仗工整。
而我这样唐突,委实是稚嫩了。
我“哈哈”干笑几声,那帮嬷嬷依旧一脸诧异得盯着我。
而我也终于在她们灼灼的目光下举旗投降,挑着兰花指绣了一阵,然后无限幽怨道:“小米的粽子好吃,糯米的粽子也好吃,这可让我如何抉择。”
一众嬷嬷瞬间绝倒。
只不过自那日之后,宫里面便多了一道宫闱秘史,缘何二十五岁的皇帝陛下会如此绝情寡欲,其实说到底并非绝情,实乃多情,当年才名轰动于京城的柳尚书家的小姐乃当今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思之不得,又因心上人被当年的奸臣昭文侯迫害沦落入烟花之地,于是相思入骨,病入膏肓,缠绵病榻一年有余。
起先或许还有人怀疑这道宫闱秘史的真实性,后来有人证实说柳蝶衣柳姑娘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却迟迟不肯嫁人,大抵也是在等。
两厢一比较,这段两情相悦的姻缘便在宫中广为流传开来。
流言这种东西自古传得都比边关的告急战书还快,没几日秦延之便知道了,任墨予也知道,朝中的大臣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只不过这三方的态度却迥然不同。
秦延之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眼神沉沉,似是还想护着他的表妹,言语中也颇多愠怒,面对大臣们的极力撺掇,他拂袖不语,最终逼得急了,只寒声说了一句:“谬言!”
而任墨予近些日子则常挽着袖子做菜,扎着围裙,掂着锅,拿着大铲,掂一下,铲一下,而后炒出黑糊糊的一盘东西端给我说:“丫头,将就着吃吧。”
我说:“你先将就一个试试。”
于是任墨予便弯起嘴角笑得邪气:“你不会做饭,我也不会做饭,以后你要是跟着我,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我跳脚:“你们堂堂汉北王府竟然请不起一个厨子?”
任墨予无奈摊手:“我现在可是个落魄的质子,没准过两年便被流放了,你便只能跟着我吃这种东西。”
我低头想了想,觉得这种情况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便折中道:“不若我回头将平安送到御膳房去学厨艺?”
任墨予左手揉额头,右手颤抖着指向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个歹毒的妇人,平安今年还不到一岁。”
“……”
于是任墨予无比认命得继续到灶台上劳作,期间频频给我递送哀怨的眼神,以望我能滋生出恻隐之心。
奈何我此生最烦的就是下厨,这可能源于小时候爹爹的教导,他曾跟我说:“君子远庖厨。”其实这句话本没有什么,君子下厨的多了去了,并没有因为他下厨就不是君子,可奈何我本身不是君子,便愈加在乎这句话,于是为了彰显我绝对是个正人君子,自小离着厨房远远的,连洗菜打下手的活儿都不会干,将将杨离去世的一年学了丁点儿,却也并不比任墨予强多少。
我趁着任家二公子炒菜的当口问道:“你对小皇帝娶柳蝶衣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任墨予专注于炒菜,只斜斜睥了我一眼,没好气道:“小米的粽子好吃,糯米的粽子也好吃,这可让我如何抉择,忧伤,委实忧伤。”
我闻言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却并不回答,只学着我以往的样子轻抚额头,惆怅道:“秦延之是旧爱,任墨予是新欢,这可让我如何抉择,忧伤,委实忧伤。”
我气得差点掀桌子,随手抄起案几上的茶杯扔过去砸他:“任墨予,你怎么不去死!”
任家二公子侧身避过杯子,右手一抄便将杯子握在手中,笑眯眯道:“娘子,为夫渴了,过来为我倒杯水如何?”
这么些年过去了,任墨予依旧是这样的性子,我很难想象微微口中的那个胡子拉碴、形容落寞的公子是个什么样子,而我内心里又着实希望,穷尽一生都不要让我见到那样的一个任家二公子。
再后来的日子里,朝廷针对能不能纳柳蝶衣为妃分成了两个党派。
激进派认为柳蝶衣柳姑娘乃忠良之后,不仅才貌双全,而且是难得一见的贤良女子,如今柳尚书沉冤得雪,女儿入宫享沐圣恩也是应该。
保守派则认为柳蝶衣昔年沦落风尘,乃烟花之地的女子,且还曾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姑娘,为京城名流少爷追逐的对象,之后又随其表哥流落边关多年,如此女子……万不能轻易纳入后宫。
争吵激烈,几欲群殴。
而宫里的日子也开始动荡不安,后宫的妃子虽少,可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小皇帝大大小小的妃嫔又怎会是区区三个。
宫内宫外一派硝烟。
秦延之便不再入宫看我,只在晌午十分托人接我和平安去摄政王府休憩,远离外人的叨扰。而我每次去秦府时,柳蝶衣总会乖乖躲在自己的房内抚琴,凄婉哀怨。我听得到琴声,却从未见到人影。
大概她是无颜面对我,亦或是不屑跟我相见。
总之,我也是不想看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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