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时不时的咳嗽一阵,其他时间却是沉吟不语,幸好还有沈四爷在屋里走来走去,才不至于让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完全凝固住。
不过,却越发闷得人心里发慌!
“大哥……”沈四爷刚想说话,老爷子就抬手打断了他。
正在这时,沈府的老管家再一次进来,施了一礼之后抬起头来,脸上也是一副惶急之色,道:“老爷,外头那位武大人府上的管事可是等急了,您就算是不愿意答应他,至少也该出去见见呀,再不然,让四爷出去见一下也是好的呀!”
沈四爷闻言连忙点头,一边说话一边作势就要往外走,“说的对,我去见见他!”
“老四,你回来!”
沈四爷闻言停下,顿足道:“我的好大哥,我真是不明白,你还犹豫个什么呀,这……你得知道,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呀,有了武大人的支持,咱们沈家可就……好吧,我知道,这提前把咱们小囡囡送过去,这是不合规矩,但是您也知道,事急从权嘛!再说了,咱们家囡囡过去只是做妾,纵使这礼法上差个一星半点儿,倒也不必那么讲究,您说呢?”
沈姑娘闻言霍然站起,刚想说话,老爷子却倏然抬起手臂。
“我决定了!”
这话一出,屋里的其他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时间大家便连呼吸都放轻了,尤其是沈姑娘,甚至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襟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出奇的快,迫得人不得不大口的喘气,似乎不如此,那心儿便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似的。
“大哥,您想好了?那咱们到底是……”
沈老爷子用手撑着床榻缓缓地站起来,胳膊一软几乎要歪倒,那老管家赶紧过去要扶他一把,却被他一把给推开了,自己撑着站了起来,看看沈四爷,再看看沈姑娘,淡淡但是万分肯定地道:“我决定在我临死之前,我这一辈子,要大胆的赌这一次!”
愣了片刻,沈姑娘才听懂了自己爹爹话里的意思,她不由得顿时觉得心里一松,几乎当场就委顿在地上,眼中汹涌而出的,是压抑不住的热流。
沈四爷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先一屁股蹲到椅子上,然后才一下子蹦起来,几乎是声嘶力竭般的大喊:“大哥,你不能这么做,你会把咱们沈家给毁了的!”
沈老爷子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他自己整了整衣裳,淡淡地对那位大管家道:“沈良,你替我去回了那位武家的管事,就说是我说的,就算是要纳我女儿为妾,这三媒六聘,也是缺一不可!等他们武家把这些东西都预备好了再说什么婚娶不婚娶的事儿吧!”
“是!”老管家沈良答应一声,深深地弓下了腰。
※※※
“成叔,我求求你,你就放了我,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行吗?见他一面之后我肯定会回来的,我说话算话!成叔……求求你!”
从小到大除了在奶奶面前之外,对其他任何人和事都绝对不肯低头的独孤凤跪在成叔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那成叔毕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见她这副模样,不由也是黯然神伤。
“但是小姐……这……我不能啊!老夫人不会答应的!”
“成叔,求求你,帮帮我!我只是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成叔几乎不忍低头看她,这个时侯咬着牙叹了口气,才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却是又赶紧的挪开了目光。
从小到大,她的奶奶一直都在忙着给她的父亲选小妾,逼着她的父亲和那十几房小妾同房,想要一个能继承他们独孤家香火的孙子,而她的父亲,一边要忙着经营外面的生意,一边还要忙着在老夫人苛刻的目光下庇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那个比她的女儿独孤凤的性子还要刚烈的女子!那个仅仅活了二十一年就香消玉殒,却带走了独孤家最后一个男人的心,并且让他在一年后追随而去的奇女子!
所以,独孤凤从小就跟他呆在一起,是他教她功夫,是他陪她看星星,也是他,听她倾诉那些少女的心事和迷离的梦呓。
可以说,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但却是最最亲近的人!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的心中,比女儿还要亲!
过了一会儿,他闭目向天,缓缓举起自己的手,犹豫了好一阵子,才道:“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在老夫人回来之前,你必须回来,否则……唉,你走吧!”
他一闪身,让开了去路。
虽然一直都在苦苦的哀求,但是当独孤凤真的听到成叔肯放自己离开了,却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她发了疯一样突然抢出房门去。但是还没等她掠到院门口,却听见身后砰地一声,这声音无比熟悉,熟悉到让她不由得刹住了脚步。
蓦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成叔自己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掌,此时嘴角处已经溢出了鲜血。看见独孤凤回头,他还冲她笑了笑。
独孤凤突然愣住,上两次成叔用这种办法放自己出去玩的事儿……是几年前了?
但是这一次……
她不由得就再一次热泪盈眶。
“成叔……”
“去吧……记得快点回来!”成叔笑笑。
等独孤凤一步一回头的出了这院子,成叔放开了扶住门框的手,身子慢慢地倚着房门坐到地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拭去嘴角的血迹,竟是突然笑了笑,用轻微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地道:“傻丫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了解嘛!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去死,成叔怎么能不成全你!只是……希望你找的那个男人,也能有你这般刚烈的性子!”
她继承的不只是她父亲的聪明执着,还有她母亲的刚烈不屈。
当她想死的时候就让她去死,这或许是对她最大的宠爱吧!成叔默默地想道。
※※※
归义坊,一处并不起眼的三进院子。
薛绍独自坐在最后一进院中的凉亭内,对着满院的花红柳绿自斟自饮。
近些日子以来,其实也就是三两个月之间,他一下子从人人称羡的长安贵公子,沦落到被父亲禁足,连家门都不许出的地步。而留在府中能听到的,也是家人兄弟之间无尽的抱怨。是啊,要是没有他,要是他没有得罪那个萧挺,或许薛家的日子还不至于那么难捱吧?
眼下,也唯有这一座他早两年的时候偷偷置办的小院,还能够让他悄悄地过来休憩一下了。至少在这里,不会有人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石桌上干净素雅的四色菜肴连一筷子都没动,酒却只剩下最后一杯了。他把酒壶举得高高,把壶中的最后一滴都倒出来,端起杯子迎着艳阳,久久无言。
刚刚举杯饮下这最后一杯孤独,他却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蓦地放下杯子转过身去,他吃惊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儿……”
但是突然,那种莫大的惊喜就变成了冲天的暴怒,他不由得突然咆哮起来,“你个娼妇,你还有脸来见我!”
自从薛家被皇后娘娘下诏斥责,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独孤凤了,但是关于她的消息,却还是能从几个心腹下人口中知道一些的,他自然知道,独孤凤已经跟着那个比她还不要脸的太平公主一起,住到了萧家!
无数次在深夜里被噩梦吓醒的时候,他都恨不得马上就赶到萧府,把萧挺、太平公主、青奴,还有这个口口声声喜欢自己除自己不嫁的贱女人独孤凤一剑刺死!
但其实他心里却知道,除非是出现极特殊的情况,否则他这辈子已经几乎是不可能再见到那个萧挺了,因为皇后娘娘的懿旨上说的清楚,他,薛绍,永不叙用!
所以,当独孤凤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兴奋到狂悖到几乎发疯!
听到他的咆哮,独孤凤站在原地没动,脸上的泪痕刚刚风干,这时候却突然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恬淡笑容来,“薛郞,我是逃出来的,奶奶要我嫁给那个萧挺,做妾,我告诉她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但是奶奶不听,她还是要让我嫁给那个萧挺,她说,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我姓独孤,所以我必须嫁给那个萧挺,为了重现我们独孤世家的荣光!”
“所以……我逃出来了!”她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倒是吓了薛绍一跳,但是她却把剑一横,托在手上,一边缓步向凉亭走过来,一边淡淡地笑着说:“薛郞,我没有地方可去,也哪里都不想去,我身上背负着独孤世家未来的期望,我不能对不起奶奶,但我更不能对不起你,所以,我只有一死!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我们死在一起,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薛绍听得有些发愣,蓦地从刚才狂暴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声,“这个贱货,她……疯了!”
这时,独孤凤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那把剑,就横在两人之间,托在独孤凤的手掌上。而独孤凤的神情却纯洁而恬淡,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祥和的微笑。
这个疯狂的女人!薛绍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寒光四射的剑,不由得在心里骂。这种放佛是把一切都看透一切都置之不顾的平静,才越发的让他感觉到这个平常傻乎乎的女人心中那份歇斯底里的疯狂!
死?要死也是你和那个萧挺一起去死,老子还没活够呢!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突然想到了独孤凤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她,要嫁给萧挺做妾?
他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激动,然后才又突然平静下来。
伸出手去握住独孤凤的两只小手,他居然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平静而深情款款,“好,我们一起死!我们永远在一起!”
独孤凤闻言,脸上绽放出一种释然的笑意,似乎她这几年的隐忍和痛苦的煎熬,都已经获得了回报——有他这句话,她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人世,也就没有白来了!
薛绍从她手里接过剑去放到石桌上,拿起酒壶晃了晃,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没酒了,我去拿酒,你在这里等着我!”
他转身要走,独孤凤一把拉住他,脸上满是疑问,他转身笑了笑,“以前不管我怎么说,你从来都不肯陪我喝酒,咱们临死之前,陪我喝一杯,好吗?”
独孤凤闻言释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得几乎看不到一点点从前的影子。
似乎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听话的小妻子,乖巧的小情人。
薛绍转身离开,独孤凤的目光一直追逐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垂花帘门之后,这才收回了目光,在刚才薛绍坐过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似乎是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薛绍拿着酒壶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平淡的紧,不过,那眼中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只可惜,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之中的独孤凤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而等她抬起头来与薛绍对视的时候,他眼中的那抹兴奋已经一闪而过了。
两人相视而笑,薛绍在另一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把那把放在桌子上的剑拿起来,放到自己身后,然后才拿起对面石桌上的酒杯,满满地倒上了一杯酒,端起酒杯递了过去。
就在酒液流出壶口的那一瞬间,独孤凤脸上的表情却是突然一滞。
隐藏在清冽而扑鼻的酒香后面的,还有一种她曾经闻过的味道,让眼下心神无比宁静的她只需要一个轻轻的呼吸就立刻闻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汹涌而清晰的记忆——
“春风一度丸,刚捏开蜡丸的时候那股味道你记住了吧?那么现在,你再闻闻这个……怎么样?当它融化到酒里的时候,就是这种味道了!大小姐,你可要记住这种味道,别看它在那么多烈性春药里并不是最好最贵的,但却是药性最大的,人一旦服下之后,那后果……虽然它的味道会相对大一点,但如果是被别人在你心神不宁的时候把这个药下到你的酒菜里,那后果一样是很可怕的,记住了吗?”
似乎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吧?在自己离开洛阳的前一年,成叔开始教自己辨识许多的药。毒药、迷药……春药!那个时侯,成叔他好像就是这么教给自己的吧?
她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想要重新嗅一嗅这种令她心痛如刀绞的气息,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把这种味道记得更清楚一些。
薛绍脸上带着一抹阳光般迷人的微笑,把酒杯递到她面前,“只有这一个酒杯,你先喝一半,我喝剩下的一半,这就是咱们的交杯酒了!”
“你,就是我选的男人吗?”接过酒杯,独孤凤轻轻地问他。
薛绍闻言一愣,这时还没有等他开口回答呢,就见独孤凤突然绽颜一笑,直若百花盛开一般的美丽。
爱,原来如此残忍!
三年前,她初到长安,年少轻狂的薛家少爷走马长安风流倜傥一时无双,她厌恶他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厌恶他的那种对自己肉体的极端渴望,她厌恶他的……但是奶奶说,薛家是关中大族,前途无量!于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她强迫自己爱上了他,爱上了面前这个笑容无比迷人的男子。
但是……自始至终他爱的,却只是自己的身子。
或许,还有仇恨。
和报复。
……
片刻之后,这院子的最后一进突然传出一些噪杂的声响,这声响让前面两进院子里的仆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但是却没有人敢大着胆子过去看看究竟。
少爷的脾气不好尽人皆知,少爷讨厌别人打扰他也是尽人皆知。
又过了一会儿,那后院似乎有女子低低的呜咽声传来,再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傍晚时分,下人们一直不见自家少爷出来,只好大着胆子进去,因为他们知道,再晚了,薛府那边就该派人来找了,到时候少爷又免不了要被禁足,而等他再来时,自己这些做下人的,可就要面对他的冲天怒火了!
但是当他们试试探探地走进院子,看到的却是凉亭中一具已经冰凉的尸首。
和他身上那把已经空了的酒壶。
他临死前的表情满是不能置信的惊疑。
在他身边,爱情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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