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
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
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
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
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
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
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
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
厨下一面安排斋食。
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
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
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
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
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
但见: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栴檀香染。
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
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
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
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
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
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
那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
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
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
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
教:“叔叔收过了。”
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
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干爷的送来。”
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实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
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
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
石秀道:“原来恁地。”
自肚里已有些瞧科。
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
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
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
和尚道:“贤妹,些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
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
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
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地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
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
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
只见里面娅嬛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
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
人道**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
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
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
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
那贼秃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
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
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
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
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
相别出门去了。
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
那和尚应道:“便来了。”
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
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来点烛烧香。
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已罢。
打动鼓钹,歌咏赞扬。
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大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
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摇着铃杵,念动真言。
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
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
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
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
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
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
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
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
石秀却在侧边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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