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北国天色早早暗下来,曾经腾挪闪转的二道河宛若被缚的银龙在印记苍苍的山林原野蛰伏。虽然厚植雪绒的河面沉寂已久,但崩碎河床的冰甲雪鳞依然显露出往日激荡喧嚣的痕迹。沿河两岸一墩墩黄草沙柳有如龙袍上的绶带缨穗在血色西风里仰偃啸歌。
小镇二道河座落于二道河弯臂之中,它起初是满清发配流人给披甲人为奴的地方,后因盛产褐煤而闻名。二道河与多数北国城镇一样历史奇短,人口奇少。有人打比方,假使站在二道河西边高喊一声,小镇东边马上就听得到。二道河几条主街橘灯昏黄,被雪堆围裹的路树只露出灰秃秃的树头。断续的车流打着近光灯,碾压街冰碌碌而行,偶爆出“嘎吱吱——”的刹车响。疏落街区的霓虹招牌和LE广告灯在氤氲烟霾中闪动红光蓝焰,那股青涩劲儿颇像将笄少女的初妆。四角伸张的二道河医院大楼伏卧镇子东面,厚重墙体上几扇透射灯光的窗户就像老龟背上的残片。医院大楼西南角的病房弥漫着刺鼻的消毒巴斯味,孔老太太肩披藏蓝棉袄,双手拢腿坐在南床,另一位头发蓬乱的中年女患者像恹恹病猫一样蜷缩于北床。
孔老太太微颤着银发唠叨说,自己平日身体尚好,怎么染上这愁人的冠心病——还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钱——也不知道儿子孔尚志取被卧到家没有?北床的女患者蒙被侧卧,喘着粗气夸赞孔老太太大圆脸挂着一团福相。
女患者说着又上来一阵重喘,等喘息平缓下来,她又说,自己这两年反复住院,也没弄清到底是不是冠心病。
“吱呀——”一声门响,五十开外的内科主任王医生进来,油光的谢顶盖像涂着一层黄蜡。病太岁一般的王医生摆动刺眼的白大褂走到孔老太太近前,漠然扫视两眼,没有讲一句话又转身离去。
王医生回到主任办公室,扯过处方笺,挥笔在左上角划上RX,飞快地列出一行行拉丁文单方。王医生对这套霸王餐熟烂于心,也甭问孔老太太适用不适用,只管照例呈上。而孔老太太只能掏星级标准的钱,享用路边摊的待遇。
烟瘾奇大的王医生将处置方子交待给女护士,并告知自己晚上有应酬,就关闭房门吞云吐雾。年前正值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期,可内科病房收治的病号纷纷转院,整层病房只剩几间亮着灯。医院财务室马上就要绩效考核,年终奖金很不乐观。王医生黑着眼睛,他一边吸吐香烟,一边嘚瑟大腿,灰鞋帮上那道醒目的白钩儿一连着勾扯出许多烦心事。
这两年,二道河大小煤矿不断减产停产,市面萧条,但有人总要将骨子里的满旗遗阔嘚瑟出来。东北统归十大嘚瑟,有拉饥荒买车的,一到饭点到处打电话的,泡洗浴的,装社会的,一听hi曲就摇脑袋的,花钱买电话号的,穿钩子鞋的,挎包的,各类聚会的,穿着大貂挤公交的。不甘落伍的王医生除了钩子鞋,和停车场那台老款汽车,但凡二道河跟风追潮的事儿他处处都占,老婆旅游,女儿留洋,还有三亚的楼贷样样纠心。
埋身烟雾的王医生吸到重重咳嗽,才肯将辣嘴的烟蒂按进烟缸。王医生觉得晕晕的,打开塑钢窗放会子烟,他俯视台历记事栏,黑黑的眼睛又亮起来。因为,今晚江鱼馆除去饱填欲壑的酒肉,王医生三教九流的朋友中间保不准有挣巧钱儿的机会。一脸惬意的王医生洗把手,脱掉白大褂,梳拢盘绕谢顶盖的几缕圈发,竟对着墙镜嘘起口哨来。
今晨起床,孔尚志就格外别扭,他在卫生间蹲上一会儿,等按动水箱按钮,才发现竟然没有水。等孔尚志急急从抽屉翻出供水卡,才想起距离物业上班尚早。
做早饭时,孔尚志将暖瓶温水倒进铁锅,反复旋拧燃气灶开关,只听见点火器“啪啪啪——”作响,却打不着火。懊恼的孔尚志脚踩板凳察看过燃气表,才判定是电池耗尽。
眼看清水挂面难煮,外面食杂店也赊欠多了,孔尚志闪念去父母家,却怕给老人添堵。窝心的孔尚志想起回娘家的媳妇,打算酎口烧酒,但斑驳的大玻璃酒瓶已经见了底。
发际染霜的孔尚志从煤炭公司下岗两年了,过惯了憋屈日子,他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满心祈盼这个惨淡的冬天平安就好。马上就到年关了,穷也罢,富也罢,孔尚志只求安稳过个团圆年,但不幸今天还是来临了。
下午,孔老太太在磁疗体验店突然晕倒……
孔尚志坐在落伍的大脑袋显示器前,突然接到电话,臃肿的身躯剧烈颤抖,构幻出老娘晕到在地的场景。心急如焚的孔尚志飞身抢进卧室,迅疾从床垫下摸出一张储蓄卡,这是他省吃俭用,这几年硬硬积攒的过河钱。
孔尚志脚蹬黑棉布鞋,踩着溜滑的街冰,一边往医院跑,一边朝过往的出租车招手。但孔尚志越是着急,越遇不到闪亮红灯的出租车,眼看对方鸣响喇叭驶过。
孔尚志跑进医院大楼,胸襟挂满了霜雪,他寻到急诊室门前,恰巧撞见老娘摆脱急诊大夫往外走。暴喘粗气的孔尚志见老娘状态尚好,才稍稍安心,他一面抹着汗,一面劝说老娘遵照医嘱。等好容易说服老娘,孔尚志便拿着住院证与捂热的储蓄卡跑去缴押金……
晚上点钟了,孔老太太床边高悬的输液滴壶如同计时铜漏一般抻延着时间。病房静得能听清北床女患者爬陡坡一样的喘息声。孔尚志眼睛被滴壶里的药液滴得木胀胀的,而凝结漉漉湿汽的南窗外却是二道河深邃难透的夜。
“奶奶!”小护士蒙戴蓝口罩,转动乌溜溜的眼睛,手拎第三包药液走进来。这甜甜的一声召唤,使得孔尚志在凉薄的冬夜,如沐春风一般。
头戴蓝鸢尾头花的小护士为孔老太太换完药袋款款走了。孔尚志遐思翩翩,揣测蓝口罩后面最毁不过龅牙齿烤肠嘴,但至少有别于牙尖儿沾着拔丝地瓜却丝毫不带感恩的嘴脸。
孔老太太已经很累了,她挥动连带输液管的胳膊,反复叮嘱儿子明个去磁疗店送急诊费,又念叨给家里菩萨上香。孔尚志嘴上连连应承,却是满怀心事。已过不惑之年的孔尚志头撑三块天,就是父母与妻子。近两年,孔尚志隐忧父母的身体状况,孰料这天不期而至,依然感到难以接受。耶稣说一切都是苦难,孔尚志感觉中年往后尽剩一道道沟坎儿,他不敢再往后想,便活动僵麻的双腿挪到病房门口。
二楼走廊北墙并排悬挂有两块警句牌,一块是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医学誓言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诺神为证,鄙人敬谨直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亟之。”
另一块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誓言:“余谨以至诚,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终身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之标准;勿为有损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慎守病人家务及秘密,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谨誓。”
博爱与悬壶只是挂于冰冷的北墙,主治王医生既没有救苦救难的本事,也没多少受苦受难的良心,甚至连“有时治愈心理安慰”这几个字也做不到。反过来,王医生的烟酒嗜好却让孔尚志挠头不已,他反复考量该买何种牌子的香烟,无非担心价位高了负担不起,低了又怕人家瞧不上眼。
走廊猛然有人爆粗嗓喊道:“c,真不积德,用过期的药给病人。治死人怎么办?你看看瓶子上的生产日期——这都过期三天了!”护士站给隔壁病房的老汉兑配过期的药品,结果被陪护的家属从输液瓶标签看出端倪。
矩型护士台里的小护士任凭患者家属吵嚷辱骂,一面敷衍,一面给王医生打电话。
“c,值班医生干嘛去了?不行——找院长——c”患者家属旋即抬高声音分贝,愈加起劲儿地闹。小护士仍不还口,仿佛套有护卫软甲,毫不在乎飞掷而来的斧钺钩叉。
听到花盆暴碎响,孔老太太身体猛然觳觫一下,睁开眼睛问道:“又出什么事情了?”孔尚志安慰说:“没有事,没有事的,妈,你好上休息吧。”心神不宁的孔老太太反复叮咛儿子看着吊瓶,千万别睡着了,及时召唤护士换药,别回血。孔老太太说着睡意全无,竟然强撑着坐起来。
蒙蓝口罩的小护士也并非刀枪不入,眼看脑门沁出白汗来。这时,肩披军绿棉大衣的王医生出现在楼梯口,被几个身着仿纳粹灰服的保安簇拥过来。这是一群依靠酒肉填充灵魂的人,脑袋堆积的赘肉被黑帽边勒绷出一股子痞匪气。一个保安故意探出电棍,电棍头“噼啪啪——”打闪蓝火。
二楼走廊顿时安静下来,一身寒气的王医生打量着病患家属,面前这些人好像都不认识。社科学者博大精深,却未必做得了医生,但见多识广的王医生却至少顶上半个社会活动家。二道河居民差不多都认识王医生,而二道河有头有脸的人物王医生全认识。王医生已然成竹在胸,他轻声问道:“怎么回事?”明知故问的王医生见小护士冷着脸,就将盛有热腾腾锅包肉的塑料餐盒递进护士台。
带头的患者家属却应声道:“哼,别以为王医生来了就行了,要是不行明天去告你们!”
“行——咱俩到办公室谈。”王医生冷冷答应,用脚尖戳点地上的碎陶片,沉猛酱猪肝般的酒脸道:“有话好好说嘛——你们跟来干什么?——留下值班的就行了嘛!”王医生的话既是对保安说的,又像是对患者家属说的,明明他刚刚带人过来,现在却好像不是他带来似的。声色俱厉的王医生说罢抖擞两下军大衣,像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阔步走向主任医生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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