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故乡札记》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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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获奖了,我获奖了——我获奖了!”张海扯开破锣嗓子顺一楼走廊一路报喜,恨不能整座办公楼都能听见。但长长一溜办公室既没人搭腔,也没有鲜花和掌声。

眉飞色舞的张海兴冲冲进来,将厚厚一大本《头道河煤炭局职工征文集》撂到办公桌上。孔尚志恍然大悟,这本简印的白皮册子里有张海的稿件,即其所谓“我获奖了!”

张海抿着嘴,示意孔尚志自己看,便拎起电热壶出去。经年累月,张海每天都要捎一壶开水回家。这在煤炭公司见怪不怪,唯独楼上的吕红梅会贬损张海。所以节能模范张海才会舍近求远,跑到楼下来烧水。张海爱小,从前在矿上开挖斗就变着法揩油。拉煤的居民须在挖斗旁摆上一盒贡烟或罐头,否则张海一准碎煤渣加煤矸石伺候。

孔尚志翻开征文集,在目录第一页没找到张海名字,滤遍第二页、第三页仍然没有寻见,他见张海回来,就笑嘻嘻问道:“张海,你难道用的化名不成?快把笔名告诉我,呵呵——”

“呵——”眉头拧成疙瘩的孙新也不由启开烟黄牙一声冷笑。孙新将细眼挂网搭在拖把杆上,手持网梭飞快穿梭,对张海不理不睬。孙新已经单方面与张海断交,且发誓老死不相往来,表面缘自被亏欠过两顿酒,实则因为庞静山不得意张海,正巧借由头与之撇清关系。原来,孙新上班之路,需经过张海家门口,如今为了避免嫌疑,甚至不惜绕道走。

张海屡次尝试与孙新重修旧好,却总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眼下俩人只剩一张嘴巴与两只耳朵互动交流。而孙新与孔尚志的共同语言仅限于数学题,关于这一点孙新已经反复声明。二道河煤炭公司两个超级大国——庞静山与张先科表面相安无事,而同属第三世界的亚非拉兄弟反倒内战不断。

“笨呐!我来!”张海急了眼,抽搐火鸡脖子嗔道,一边抖着手翻动白皮册子,戳点给孔尚志看。

吹牛的确是弱者心虚的表现,张海两只发亮的肿眼袋悬着要破出水来。孔尚志动了恻隐之心,就送个顺水人情道:“行行,纪念也是奖!”

张海神色亢奋,他大概许久没得到肯定了,颤着嗓道:“哎呀——这一天忙的——昨个又加班到半夜,要点补助费都不给——写材料这活真不想干了,可惜没人能接得了!哼——”照张海的口气煤炭公司的活好像全是他一个人干的,也只有他能干得了。

张海跟高秋荪没整明白,跟庞静山整不明白,却炼就一颗酒精脑子,根本整不出像样的东西。材料里面蹦星的错别字,就像糙米中的老鼠屎,连张先科都看不入眼。但张海专擅弄巧,就是拿新稿套陈稿,略加改动数字日期,或者从网页上复制。

如果说孙新在扮娘娘葱,张海就是装独头蒜。张海与孙新一样没钱没势,单有一把令人望而生厌的年纪,进不了庞系或张系的圈子,就只好拼命卖乖。张海整天卖乖取巧,假话鬼话说上一千遍,除去自己一赞,肯定会有人相信。因为一片树叶在一千个人眼里,至少有一千种看法。

孔尚志相信张海半夜加班的话是真的,一望见他红肿的眼泡,就憋不住想笑。张海搜索东洋女优AV用的pp平台客户端就是孔尚志帮助下载的。因为张海像跟腚狗一样,喜欢在高强后面溜沟子,所以让他饱受硬盘女神的折磨,算是给予最人道的惩罚。

张海不顾孙新一个劲儿咳嗽,双手捧着厚厚的白皮册子,像唱诗班的唱诗员一样朗诵起来。

煤炭工人斗志昂

同事之间互相帮

泥里水里锻自我

开采热量暖四方

“第二首是我在公社机耕队创作的。”张海满怀深情地嘿咻。

日暮晚霞红

雾罩南山青

夜幕挂月明

早春吹寒风

铁牛复轰鸣

犁地辗转行

心中学大寨

流汗闹春耕

啊!啊!光荣的机耕队

啊!啊英雄的机耕队

“第三首是我小学时代的作品,应该算是我的处女作”这几首化来化去的诗如同他人嚼过的馍,但进张海嘴里却显得津津有味。

运动场上红旗飘

运动健儿在赛跑

你追我赶争第一

取得成绩拿喜报

张海费尽气力一通自嗨,却见孙新阴沉着脸,又察觉孔尚志不是好笑,就放下大白册子解嘲道:“唉——看我瞎显摆啥呀——可惜你们全不懂诗——年轻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啊。”狡猾的张海遭遇冷场,反过来将仅有的俩名听众逼进死胡同,无论作何评论均属于不懂诗,还不忘踏孔尚志一脚。

孔尚志被张海咬惯了,已懒得计较,仍然凑趣道:“大作宏通,今晚咱仨庆祝一下。

孙新前额的抬头纹已经挤堆成一道道牛粪排,愤然丢下竹网梭道:“尚志,我牙口不好,可咬不动铁鸡块!”孙新说罢撤下拖把杆,将渔网囫囵团起来,奋力塞进卷柜里。

讪讪的张海撇撇嘴巴道:“烟酒不分家嘛,可惜兜里没货啊!唉,你们知道吗?吕红梅做保养打雌激素针,庞静山都给报销。唉——我告诉你们啊……”

张海绘声绘色地散播关于庞静山与吕红梅的绯闻,却忽然像断电的小喇叭没了动静。

粉红脸的胡红枫闯进来,尖声戾气地嗔道:“唠啥呢?嗯——张海,你就是吹牛逼厉害,飞机坦克会开不?”

“嘿嘿——嘿嘿——”张海干笑不已,像赖狗撞见老虎一般夹起了尾巴。

大家不知道胡红枫已在门外站立多久,是否听到其蜜友吕红梅的秘事。其实一点不必担忧,这些谣言就是胡红枫率先放出来的,她表面上骂张海,内里心花怒放,高兴的不得了。煤炭公司圈子里的人,没有谁会把谁当成真正的朋友。这些人为了贴近圈子核心捞好处,而不得已彼此拉近距离,至于相互攻讦掐架是常有的事儿。

“坐坐”眉开眼笑的孙新紧忙起身,给胡红枫让座。“不坐,不坐——孙哥,你一天总闲不住,咋就不知道歇歇。”胡红枫摆着手客套。

“咦呀——”胡红枫惊诧道,瞟向孔尚志,一枚枚绛紫的粉刺亢奋起来,就像刚有了本世纪重大发现似的。

“哈——大专”笑哈哈的胡红枫说罢一转身走了,就像陡然一阵捣乱的旋风,压根没给孔尚志抵挡反击的机会。

人生不过是笑笑别人,再被别人笑笑,现在轮到胡红枫嘲笑孔尚志。上额微秃的胡红枫既是销售部副主任,又是小车司机高强媳妇,属于煤炭公司绝顶聪明的女人。至此,当年许廷栋与刘比克在北方学院所下的两条预言已经全部应验。

EQ超高的胡红枫就像一位川剧变脸大师,具有极强的适应性与社交能力。高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比起胡红枫明显力度不够。酒桌上,庞静山任凭高强擎着酒杯,讲得哈喇子淌尽了,我自岿然不动。但只要嬉皮笑脸的胡红枫像枚小肉弹一样冲上去,搂腰抱脖,保准一举拿下。

“呜呜——呜呜——”烧开水的电热壶鸣响。张海也觉得没有意思,就夹起大白皮册子,拎着水壶走了。

现在孔尚志一心巴望窗外的秋阳快点西移,惦念去江鱼馆与老胡一起骰骰酒。孔尚志与胡红枫形同陌路,但与她哥胡志却是酒桌上的朋友。那年孔尚志及时抱住酒后行凶的金中浩,因此与胡志成为酒桌上的好友。嗜酒之人待酒如同分分合合的老友,需要时只会念及它的好处。晨起时孔尚志揉动胀痛的太阳穴懊悔不已,此时已然忘记昨夜呕吐的痛苦。昨晚,孔尚志几经撕心裂肺地呕,最后连苦胆汁都吐出来,强撑住卫生间墙壁喃喃道:“啊唉,啊唉——从今往后再也不喝酒了,啊唉——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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