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东边房屋后的木障子旁围满了人,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来了一辆大客车,就是常往返于村路上,而自己却不知是从何处驶来又向何处驶去的大客车。燕被两个大人抱上了车,在上车的那一瞬,自己看到燕那美丽的脸上竟挂着幽微的笑,只是那幽微的笑在自己的记忆中如同燕那美丽的脸一样模糊得难以形容。后来听说有一枪打在了燕的腹上,自己却没有看到血——不知是自己当时的眼睛只停留在了燕那美丽的脸和幽微的笑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另一枪打在了手腕上,手表被打碎了,手和腕间仅剩下了一点儿皮连着。听说上了车之后,手便被医生用剪刀剪掉了。无论在那时还是在此时,自己都难以想象出腹部被枪打了一个大窟窿,手被从腕处剪掉后的燕是什么样子,留在自己记忆中的燕永远都是那座小山村中最美丽最时髦的女孩。
大客车开走了,人渐渐地散开了,自己这时才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身上蒙着一条已记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褥单。听大人说才知道是自己同学小三的妈妈。不知为什么,自己便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到母亲正在焯甘蓝便没头没脑地说道:“小三的妈妈让杰子给打死了。”
自己已无法找到当时自己那幼小心理的怪异感觉,像难以在调色盘中找到来描绘遥远之色的颜料一样难以找到感觉。母亲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只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低下头继续忙起手中的活计。不知为什么,自己看到摆在盖帘上的甘蓝便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恶心,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见到甘蓝,自己就会感到恶心——那天自己守着母亲一天没有出门。
很快,自己便东一句西一句地把自己见到的这件事“听”得近于完整了。
那天,杰子在路过自己家房后时(自己猜想是去找燕,燕家就住在自己家房后那趟房的东把头),看到燕和她妈妈正同一些人坐在井旁的木堆上纳凉聊天便走过去同燕打招呼,燕却沉下脸来没有理睬杰子,燕的母亲在一旁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冷漠,杰子一声没吭地扭头向东边的场院走去。
村里的民兵正在场院中打靶。杰子向一个趴在地上正在练习射击的民兵借枪,那个民兵转头见是杰子便把半自动步枪递给了杰子,然后转回头去徒手继续作射击练习。杰子趁机转身向回走去,边走边从口袋中掏出早已不知从谁那儿要来的子弹装入枪中。事后虽然许多人都对那个民兵大加责难,却又不能不说像杰子那样在城里读书的大学生(且又口碑人缘极好)在村中当然是受敬重的,谁又会想到他能做出这样的事。自己还记得杰子的父亲是供销合作社的售货员,可以想见杰子的家境在那小村中来说也是极好的。更令自己难忘的是,每当自己手里攥着几分零钱去买东西时(大多是买糖果),杰子的父亲就会笑着把自己那总是脏兮兮且皴了的小手戏称为“老鸹爪”。
当杰子再一次走到燕面前时,燕的脸仍是冷冰冰的,看到杰子的手里拿着枪,脸上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杰子最后向燕祈求再谈谈时,燕却向杰子挑衅道:“有本事你就开枪。”
杰子举起了枪——燕的腹部被子弹炸开了一个大窟窿,听说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可自己现在仍然感到不解,为什么自己连一滴血都没看到)。紧接着,杰子又把枪转向疯了似的扑向他的燕的母亲——子弹贴着这女人的身子穿过燕的手腕打在了自己同学小三妈的头上。这是一个极其老实厚道的农村妇女,听说那天是唯一的一次出来坐在人堆儿中纳凉的,也有人说是被燕的母亲从家中找出来陪从城里放假回来的燕的。
“唉,这女人死的——燕的妈妈真是命大!”村里的许多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确实,燕的妈妈命真是很大:当杰子拎着枪从自己家房后的胡同向溪沟边的大道上跑时,那疯了似的女人则在后面拼命地追赶,杰子边跑边回头向那女人连打两枪都没能打中。
“这都是天意,人的命就是这样——多好的一对儿孩子,从小一起在村里念书,长大又一起考上大学,怎么就——唉!”
“杰子也是,燕再怎么不对也不能杀人啊!”
“两个孩子好了这么多年,燕突然跟城里的一个男同学好上了——对,就是上次放假跟燕一起来的那个小子,听说他爸爸在城里是大干部。在回来的车上燕就和那个小子又说又笑不理杰子。临走时,燕还送给了那小子一个菜板儿,你说杰子能受的了吗?”
“也不知道燕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唉,真是的!”
村子里来了很多警察,还带着几条警犬。村子里虽然也有许多狗,却都是那种耷拉着耳朵卷着尾巴的家狗。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耳朵向上竖着、尾巴向下耷拉着、嘴里吐着长舌头的狼狗。警察牵着警犬和民兵在山上搜捕十几天也没有搜到杰子。
村里到处都能听到人们的猜测和议论:“这么多天搜不到杰子,多半是死在山上让狼吃了吧。”
“不能吧,杰子有枪——唉,十多天了,没吃没喝也真够呛;多亏是夏天,要是冬天非冻死不可——这弄的叫怎么一回事儿呀,真是孽啊!”
“有人说在山上看到杰子了,就在他家前面的南山坡上。晚上天都黑了,杰子是想回家看看他妈,见有两个民兵在他家门前守着就想用刺刀把那两个民兵给挑了,可寻思着没仇没冤的就拉倒了。”
……
有一次,自己在村头往东岭去的大道上玩儿,看到杰子的姐姐骑着自行车从东岭那边回来,车后座上夹着两个饭盒,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念头,自己便认为那一定是给杰子送饭去了。
记不清过去多少天了,就像一切生活的色彩都将在时间的流逝中褪色一样,渐渐地连传言也听不到了。
这天傍晚,父亲带着姐姐和自己到村西边的北大地上放家里唯一的一头黄牛。那景致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可那气味似乎还依然能嗅到——那是泥土、草木、牲畜、河水﹑炊烟等混和而成的气味,是山村的气味,是大自然的气味,是同那美妙天籁般能给人以美好感觉的气味,是自己在城市中难以寻见的气味。正当姐姐和自己一边看牛吃草,一边在北大地上玩耍时,从河套北边的山上突然传来了两声枪响——牛依然悠闲地甩着尾巴啃着地上的草,潺潺河水依然唱着那不变的调子继续向前流着,天籁并未因枪声而停止,那属于山村的气味依然浸润着每一个生命与灵魂……
“是杰子。”自己大声地喊道。
北山上一垛房屋般高的柴火在枪声和自己的叫声过后燃起了大火。村里的人很快被枪声和火光招来了。
“是杰子吧?”
“可能是吧。”
“是杰子——那柴火垛不就是燕家的吗,杰子还帮着打过垛呢!”
在人们猜测议论时,警察和民兵已向山上攀去。自己很想往近前凑凑,甚至想上山去看,但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每当这时,父亲总像是一只老家禽似的伸着无力的翅膀遮挡着自己,即便是自己现在都已经长大了,父亲仍不愿收起他那无力的翅膀。唉,真是没办法了,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张着吧,谁让他是父亲呢!
当那垛柴火快燃尽时,山上的人走了下来。自己看到两个大人用一块旧帆布兜着什么走在那行人的中间——像听到枪声自己便喊出是杰子的感觉一样,自己知道那里面兜的就是杰子。
“怎么回事儿,是杰子吗?”村民向下山的民兵打听着。
“不是杰子还能是谁——刚上山时火太大靠不了前儿,等火小了,人已经烧得就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坐在柴垛底下,枪顶着自己的下巴颏儿,看样子是用脚扣的扳机……”
“那么大的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
“是呀,那么大的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村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叹。
这之后,自己常常看到杰子的母亲在这山下的大地上烧纸,一边烧,一边向山上哭叫杰子的名字。听大人说,杰子的妈妈疯了,可那时的自己并不明白“疯”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可怕。
后来的事都是听老白老爷讲的,那是一个在村西头香瓜地看瓜的老头,常去自己爷爷家和爷爷喝酒聊天。
那是杰子死的头一天晚上,已经是下半夜了,老人听着瓜地里有动静就走了出去,影影绰绰看到有个人躲了起来,老人一猜就是杰子,便喊他进窝棚里待着。他跟老人说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老人就给他摘了一土篮儿瓜。他边吃边向老人打听燕,老人就都告诉了他——燕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死在车上了。他一听眼珠子就瞪直了,愣了半天才又问老人,学校操场边上怎么打了两口棺材,原来他还不知道小三妈被他给打死了。一听老人说小三妈让他给打死了脸上就傻了,瓜也不吃了,拎着枪就走了,走时还没忘了把他手上戴的那块红旗表捋下来让老人交给他妈妈,说他就想他妈。
“唉,这孩子!”自己还记得老人发出了这样一声叹息。
老人刚躺下眯瞪着,就听见外面有女人在笑,下了地推开窝棚门就看到小三妈滿脸是血,披头散发地站在土岗子上,大笑了几声后就不见了。
“唉,那么大的一个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老白老爷这么说着。
“唉,那么大的一个人烧得就只剩下这么大一点儿了!”村里的人也这么说着。
……
家里的门仍然锁着,自己看到只有一道木障子相隔的邻家有人,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乘兴走了进去(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糖果,但自己的天性是有些不知餍足的)。邻家是一对年轻夫妇,平日里时常打架,也同自己父母打架,因此是不怎么来往的。像自己走过的所有人家一样,自己看到的是笑脸,受到的是热情的招待,并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两个小青苹果。虽然那夫妇极力留自己待在他们家中暖和着等家人回来,可自己却无端地感到不自在,还是回到自家的院中。正当自己又饿又冷地站在家门前啃着那个拜年得来的小苹果时,父母终于回来了。
看到自己不知从哪儿竟弄到许多糖果,父母都惊诧地笑起来,最终还是大大地夸奖了自己一番。
劈柴从灶膛中很快蹿出了红色的火焰,并噼里啪啦地发出了欢快的爆裂声。看到笑逐颜开的父母,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之间那时常发生的可怕争吵了。炕热起来了,屋内热起来了,自己身上也热起来了——这是一种家的温暖,自己的喜悦也随着这热度的上到了顶点。啊,过年了,自己是多么的快活啊——过年真好!
长大之后,“年”似乎越过越平淡了,生活似乎也越过越平淡了,平淡得令自己常常感到生命像是已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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