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码头,一艘乌蓬船内,王铎与高象升对面而坐。
在武邑将养了这许多时日之后,王铎再一次地荣光焕发起来,原本花白头发的他,现在竟然是黑多白少,颇有返老还童之气象。
现在的他,吃得好,住得好,更加不操心,一心只想着调养自己的身体,顺带着还把自己的养生心得传授给李安国,倒是让李安国也渐渐地荣光焕发起来。
相比之下,坐在对面的高象升,就凄惨多了。
头发到现在也还没有长出来,大半张脸被毁容,长满了一个个小小的肉疙瘩,平素要么带着帽子,要么用布裹将起来,一只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还有些活动不利索,这副尊容,即便是大白天里看到也会让人心生恐惧,要是在半夜,不用化妆,直接就可以扮鬼了。
两人沉默着一口一口地抿着酒。
好半晌,王铎才道:“重回长安,一切小心啊。”
“险死还生之人,已经没有什么可畏惧,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高象升轻松地道:“此去,毫无压力,成败倒没有放在心上。”
“有这样的心态固然是好,但也不要太放松了,我还希望,有朝一日,我重返长安的时候,你能在长安城外,灞桥之上,举杯与我邀饮呢!”王铎替对方满上了酒。
“李泽能胜吗?”沉思半晌,高象升问道。
“他能胜与否,你其实比我更有信心吧!”王铎轻声笑了起来:“要不然,你也不会要离开武邑,重返长安是不是?”
一口喝干了杯中酒,高象升苦笑道:“是,我啊,是掩耳盗铃了。李泽,我差不多是看着他从一株幼草,一步步地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的。我对他,还是真有信心的。只是,今日之信心,已非彼日之信心了。王仆射,你辞官不做,是不想沾这汪浑水吧?”
王铎点了点头:“王氏数百年来,都为唐臣,可谓累世受恩,如今眼见着大厦将倾,却又无力回天。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不想夹在其中为难,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我老了,本也无所谓,但家中儿孙众多,我却不想他们因此而受累,所以只好退隐不出了。”
“大唐到了今日之地步,时也,命也。王仆射也好,我也好,都已经尽了自己所能了。”高象升长叹一声:“王仆射,依你所见,李泽,真有覆唐之意吗?”
王铎失笑:“现在谁说得准呢?说不定现在他还真没有这个意思,但按照这个趋势走下去,即便他不想,他的部下也会推着他一步一步地往这个方向走的。高将军,现在重建的十二位,真正忠于唐室的,最多有两卫人马,其中秦昭所部,还被掺了大量的水分进去。军事之上,李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在文官方面,用不了几年,北地便会充斥着大量的从武威书院毕业出来的学子。这些人,是李泽的嫡系,学习的是李泽那一整套治国理民的套路,策略。你说说,以后会怎么样?”
“陛下突然中风,是不是李泽下得手?”高象升问道。
王铎摇摇头:“这个我是真不知道。陛下的确是中风,以他的身体,还有当时的情景,因为兴奋过度而突发中风,也是正常的。薛平是第一时间就出现在皇帝身边的,他也是通医理的,纵然不算什么国手,但也不是一般的庸医可比的,连他都没有找出破绽来,我们就只能说,或者天命当真在李泽这一边了。”
“陛下彻底倒下了,太子殿下年幼,想要基亲政,一是要皇帝陛下没了,二是起码要十年以上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李泽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成了。”高象长摇头道:“如果李泽节节胜利,那么这个步伐还将加快。”
王铎点了点头。
高象升叹道:“王仆射,我现在,保唐的心思,当真是淡了。能保则保,不能保则罢,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倒是只愿天下早日一统,重新大唐昔日辉煌,至于将来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乃大忠也民。”王铎正色道:“我不如你。”
“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高象升道:“但我看李泽治下,兴,百姓倒真是不苦了,这也是我愿意再出来做事的原因所在。我回长安,尽我所能,一是不想在武邑陷入政争当中,二来,也是真想做一点事情,努力缩短这天下一统的过程。王仆射,其实我倒是希望你也能重新出山。”
听到高象升如此说,王铎倒是沉默了下来。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高象升摆摆手:“多谢王仆射来送我,今日就此别过,但愿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吧!”
“高将军,你既有如此心思,何不与李泽明言,相信李泽听到了你的这番心声,必然会对你在长安的事情大力支持,也会减少你的困难。”王铎有些不解。“尤期在江南,李泽的势力并不小。”
高象升垂头不语。
王铎却是在一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此心同彼心,都在矛盾与痛苦之中挣扎着呢。
没有再说话,王铎一口饮尽杯中酒,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高象升并没有相送,只是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高象升的面前。
高象升抬头看着对方笑了笑,道:“李相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来人,自然是现在的御史中丞,统带着内卫的田波。
“李相说,他很感谢高将军对他的理解,也多谢高将军对他的支持。”田波道。
“我这不算是支持,只能算是逃避。”高象升摆头道。
“这已经是支持了。”田波正色道。“李相说,重塑大唐雄风,天下一统,四海宾服,是他心中所愿,昔日汉武帝曾说过,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而现在,李相也想说,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一切手段,哪怕就是最后背上千古骂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高象升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叹道:“历史本来就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如果李相真走到了那一步,我想史书之上,也必然会是春秋笔法一带而过,何来千古骂名?”
“做了就是做了,春秋之笔,也难掩悠悠之口。”田波淡淡地道:“李相不在乎这个。”
“我明白李相的意思了。”高象升点了点头,“告诉李相,我会尽心竭力做事的。天下一统,再现盛唐之风,本来也是我高某人的夙愿。至于谁坐上那把椅子,我并不在乎。在黑暗世界里游走了太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也只有这点念想,让我不至于在黑暗之中沉沦。”
田波从怀里掏出一面牌子,放在了桌上,推到了高象升的面前。
看着这面牌子,高象升失笑道:“田中丞,我可没有说要加入义兴社。”
“这并不代表着您加入了义兴社,只不过凭着这块牌子,在有需要的时候,你能调动我们义兴社在长安,洛阳以及江南的一些力量。李相说,你的人手损失太大,此去长安,必然困难重重。这声牌子给你,用不用,尽在你自己。”
高象升点了点头,将牌子收了起来。
“跟我对李相说,愿他早日平定北地之事,早日率兵南下,一统天下。”高象升道:“他攻破长安的时候,我会去江南,他拿下江南的时候,我会去岭南,等到他的大军抵达岭南的时候,我才会提着酒壶,去他的大帐之中为其祝贺的。”
“到时候,我执剑为你舞,哪怕我是一个瘸子。”田波笑着站了起来,拱手为礼,转身而去。
乌蓬船悠悠地离开了堤岸,向着德州方向缓缓驶去,高象升举着酒杯,看着窗外不停掠过的楼房,道路,马车,人流。他第一次来武邑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荒芜,数年时间,武邑已是变成了一个通城大邑,虽然说不上富甲天下,但这里的平均富裕程度,绝对是这天下最高的。
“我愿天下一统,我愿再无兵戈,我愿国富民强。”高象升低低地吟着。
宰相府,李泽的公厅之内,文武大臣,济济一堂,早前的猜测,到了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吐蕃大论吐火罗的帅帐正在向在安绥方向移动,与之相适应的,其麾下的数个大部落,包括大量的奴军,汉军,也都在向着安绥方向挺进。
“最为可笑的是,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安绥节度使杜有才居然还认为对方只是又想敲诈一笔钱财,所以在安绥境内,特别又征收了一次战争税。但这个税,可不是用不备战的,而是准备孝敬吐火罗,让其退兵罢战的。”韩琦有些恨铁不成钢,满脸愠怒之色。“安绥边军,战斗力不差的,如果能准备妥当,还是能一战的。”
“以朝廷的名义,给他发去警告吧,让他积极备战,切勿心存幻想,另外,李存忠,张嘉那里,要在开春以前,做好所有的准备。”李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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