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宫内,除了主殿延福殿外,有亭台六七座,分散在人造的湖泊、假山之中。
湖水引自地下泉眼,是以湖水冬暖夏凉、终年不冻。
湖边有一土坡,上叠一块巨岩,岩上又设一亭,名唤翠微亭。
站在翠微亭上俯瞰整个园林,春可看柳絮风轻、梨花雨细;夏可赏绿树浓阴、木啭黄鹂;秋可见枫林霜叶、落木萧萧;冬可观浮云积雪、湖烟浩渺。
大宋朝地位最尊崇的母子二人此时便坐在这翠微亭中欣赏着湖景。
亭中圆石桌的下方早已升起了一炉炭火,丝丝往外升着热气。
人到中年,太后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在这户外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不适,又将身上的皮草捂紧了些。
看着湖面上升腾而起的薄薄水汽,向太后轻轻吐出一口雾气,率先开口打破了此间的平静。
“先帝身体不好,每年冬天便喜欢到这延福宫来住几日,说是此地的水能养人。”
赵煦点头,道:“是啊,孩儿在这住了几日,确是觉得身心都舒畅了许多。”
这延福宫原本就是帝、后游乐之所,大内之中沾染的压抑、冰冷的心情得到释放,又岂能不愉畅?
“官家心情舒畅,百官们的心情却是糟糕透了。”
“母后所言,孩儿早已知晓。”
“官家欲何时回宫?”
赵煦低头看向桌底的炉子,暗红色的火焰在黑色的木炭中若隐若现。
这黑炭烧得还不够旺,还需加一加火才是。
“再等等吧!”
“官家要等到什么时候?”
湖面上不时吹来一阵寒风,将冰冷潮湿的水汽也一并带入亭中,粘在人的脖颈发梢处十分难受。
赵煦对着那炉子猛地吹了一口气,立马飞出许多火星,火焰蹭地一下喷涌而出。
总算暖和了些……
赵煦这才抬头看向太后,道:“等到冰冻三尺的那一天。”
向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官家是嫌当前的局势还不够乱吗?”
官家不答,反而突然问:“母后,你知道为什么年前的雪下得越大,来年的收成就会越大吗?”
“为什么?”
赵煦微微一笑,“只有天气足够寒冷,才能冻死那些藏在土中的害虫。”
听到官家把官员们形容成害虫,向太后愈发地面沉如水。
即便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如何治理国家,却也知道朝廷和大臣的关系就像是水和鱼。
没了鱼的水又怎么能称之为活水?没了柱子的朝廷还怎么能够屹立不倒?
“官家如此想法要不得,雪下得太大同样也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可孩儿觉得,牺牲一点收成除去这些害虫,总比来年一条条地去捉省时省力、也干净地多。”
“赵煦!”向太后双目圆睁,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迎着她怒火中烧的目光,赵煦也不解释,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或许是今日化雪的缘故,在这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比往日冷了许多,湖面上的水汽也愈发地多了起来。
“这室外的天气终归还是有些冷,母后不若入屋,孩儿想给母后看一些东西。”
说罢,便自顾自地下了亭子。
“这个不孝子!”看着赵煦的背影,向太后气得咬牙切齿。
媚娘站在一旁被二人的对话惊得大气都不敢喘,此刻见官家已走,赶忙上前。
“娘娘,这湖边冷,咱们还是回屋吧!”
回到殿中,见向太后的怒气犹未消散,媚娘忙前忙后。
寻了一块绒垫子为娘娘盖在膝上,又拿来汤婆子为她取暖,最后到偏殿沏了杯热茶。
此时赵煦捧着一枚木盒从殿外走来,正好路过她身边,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捉过茶杯。
一饮而尽,顿感驱散了几分寒意,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不错,你这妮子倒是贯会体贴人的。”
媚娘呆呆接过官家递过来的空杯,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这茶明明是给太后沏的,可官家喝了她也不好辩驳。
只好换了个杯子倒水,逃也似的进殿。
临了还小声丢下一句,“官家也该对太后娘娘好些才是!”
“莫名其妙……”
赵煦没有多想,也紧跟其后进入正殿,将手中的盒子递到了向太后眼前。
“这是什么?”
“母后一看便知。”
木盒的盖子上有一颗钮把,向外一抽便轻易打开。
再往内一探视,乃是一沓信纸,上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墨迹。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带着满腹的疑问,向太后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火气,一张一张仔细阅读。
“这……这怎么可能!”
片刻之后她便惊呼一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手中飞快地翻着纸页,越看越是惊心,越看越是愤怒。
“这不可能!”
“哐当!”
汤婆子落在地板上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来回震荡。
信纸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媚娘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太后的霉头。
极为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纸张。
“还是我来捡吧。”
还未来得及看清纸上内容,官家便已来到了她的身边。
顺手将她手中的那纸张抽走,一齐堆好后重新放入盒中。
向太后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眼珠子直愣愣地没有任何动静。
媚娘有些胆战心惊地捡起地上的汤婆子,重新放到太后的腿上。
“娘娘……娘娘……”
向太后猛地清醒,视线没有在刘媚娘的身上有丝毫的停留,而是直勾勾地看向赵煦。
“官家,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面之词……”
“……可有证据?”
她殷切的目光在官家身上片刻不离,一会儿坚决地否认,一会儿又不确信地问赵煦要证据。
言语匆匆,前后矛盾,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
但她只为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告藉心中的那一抹伤痛。
赵煦目光复杂地迎着向太后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哈哈哈……官家,何苦来吓老身……”向太后呆坐片刻后忽地放声大笑起来。
笑到最后两行清泪落下犹自未觉。
“延禧……还有我的儿……”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大殿之中响彻,向太后发狂似地将矮几上的陈设尽数打翻。
媚娘惊呼:“太后娘娘!”
赵煦上前拉住她,“你先去偏殿候着,这里有朕,太后不会有大碍。”
“官家……”
“去吧!”,再次向媚娘摆了摆手。
大殿之中,只剩下母子二人。
向太后掩面哀嚎哭泣,赵煦坐在她身旁默声静候。
窗外寒风掠过,像是在陪着她呜咽;殿门外的风铃叮叮作响,扰人心烦。
如果可以的话,赵煦很想抽上一支烟。
告诉太后这样的消息,确是过于残忍了。
为难一个女人不是大丈夫所为,可他没有办法。
身为大宋的太后,有些事情她必须承受。
因为做这件事不像是杀郑雍那么简单,没有她的许可,他也不能开这个头。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渐渐变暗,大殿中哀嚎消失不再,只剩下时不时的低声啜泣。
向太后终于抬起了她那双已经微微红肿的双眼。
用虚弱的语气、嘶哑的声音对赵煦道:“官家告诉老身这些,是想对他动手吗?”
赵煦犹豫了一下,终是确定地点了点头。
“这累累的血债,总归是要有人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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