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两个姻亲的部落变成血仇?
镇东将军答曰:只要死的人够多,姻亲也会成血仇。
没鹿回部与索头部打到这一步,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脚下的血泥足以说明一切。
“大人,不能再打了,给我们部族留点种子吧!”
饶是窦速侯卖起部族的人头来,毫不手软。
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被自家大人吓到了。
他紧紧地拉住窦宾,苦苦劝说道:
“再打下去,我们的部落的勇士就要打光了,以后我们……”
“什么以后?”窦宾的语气极为冷静,冷静中带着冷血,“没鹿回部没有以后,也不需要未来。”
没鹿回部没有以后,以后只有凯归部。
凯归部以后只会在大汉圈定的草场里养马放羊。
所以还要那么多勇士做什么?
死去的这些勇士,是凯归部对大汉忠诚的最好证明。
年迈的窦宾,或许已经失去了早年的雄心壮志,不要说什么雄鹰,可能连豺狼都算不上。
但年纪的增长,同样也给他带来了经验,不能成为豺狼,但可以成为老狐狸。
他不懂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但懂这个道理。
更别说此时形势比人强。
后面有汉军看着,大后方的妇孺老少又被汉人控制着。
他完全相信,这个时候,若是自己敢露出一点点的犹豫,那位看起来俊美无比的大汉将军,肯定毫不犹豫地下令后面的大军,把自己一众人踏成肉泥。
除了这个,以眼下的形势,他也相信押注大汉远比押注自己的女婿更有胜算。
在这一场草原战争中,没鹿回部既然无法回避,只能选择一方,那肯定是要选择胜算大的一方。
不是说投靠大汉就没有风险。
比如说自己部落的勇士都被消耗干净后,那位俊美的大汉将军,翻脸不认人,甚至转头还把自己的部落吃得干干净净。
窦宾估计也只能是自认倒霉。
但难道投靠拓跋力微就能保全自己的部落了吗?
并不是。
在汉军到来之前,自己那位好女婿,已经在谋划吞并自己的部落了——合并,只不过是换个好听点的说法罢了。
自己活着,或许还能让拓跋力微吃相收敛一些。
但自己一旦死了,以自己两个儿子的能力,多半是保不住部落的。
再加上他们与拓跋力微的矛盾,下场究竟会如何……唉,尚难言论啊!
真到那一步,不过就是看那位女婿心肠如何,会不会放过自己的两位昆弟而已。
换成以前,面对拓跋鲜卑这个庞然大物,窦宾就算心有隐忧,但也只能是顺其自然。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咽气前,嘱咐两个儿子,对拓跋力微一定要恭谨。
现在么,汉军居然能在大雪覆地的冬日出现在草原上。
这简直就是神迹!
完全颠覆了窦宾这辈子的三观。
惊骇之余,后面的事,只要略略思考,不用深入,但凡智力在人类平均线上,都能判断出:
拓跋鲜卑这一回,就算不亡,未来十年二十年恐怕都没有办法恢复元气。
所以投汉,那就是本能的选择。
而且这些年自己儿子没少往平城跑,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汉人榷场从来没有欺压胡人的说法,买卖公平,童叟无欺。
很难得,非常难得。
要知道,南夏善待胡人,那都是匈奴是草原主人的时代了,离现在至少有百余年的光景。
后汉最后百来年,再加上曹魏这些年,只要是在边塞的胡人,哪有不受欺凌的?
平城榷场积累起来的口碑,平日看起来也不过让胡人嘴上多赞美几句,没什么卵用。
但事实上,在某些时候,却是能起到天平倾斜的作用。
人心啊,民心啊,这些东西听起来很缥缈,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比如现在。
因为平城榷场公平交易,再加上冯某人为了收买,呸,应该是说为了加强与草原民族兄弟的感情,一直是大撒币。
所以窦宾宁愿选择相信汉军。
也不愿意选择相信想要自己部落的好女婿。
当然,窦宾也知道自己的好女婿,是草原上难得的英雄人物,或者说是枭雄人物。
背叛女婿,选择汉军,他自然也做好了付出足够代价的准备。
族里战死的这些勇士,就是必须的代价。
听到大人的话,窦速侯顿时就是如遭电噬,身体仿佛被定住了,张着的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见他的眼神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些空洞而迷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
虽然窦速侯自己也卖族人的人头,但那都是卖活的。
而且大汉也承诺了,族人会得到妥善安置,比如说到矿场当矿工,到工坊当杂工,到草场当牧工……
苦是苦了点,但再苦,能苦得过在草原上肉身挡白灾?
至少去做工,衣食是有保证的——去平城那么多次,窦速侯对大汉工坊矿场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大人卖起族人人头来,竟是比自己还狠得多。
看到儿子这个模样,窦宾叹了一口气:
“儿啊,你不要以为这是吾太过心狠,若是可以选择,吾又何尝愿意如此?”
“吾知你们兄弟二人与拓跋力微素来不和,故而一直反对没鹿回部与索头部合并。”
“所以你们宁愿投汉,也不愿意投靠拓跋,只是拓跋力微不怀好意,汉国难道就是善类了?”
汉国若是善类,那冯瘟神的名号又从何而来?
窦速侯顿时就是有些呐呐:“大人……”
说完这些话,窦宾抬目看向前方,又继续开口道:
“我不是说你们做错了,相反,现在看来,你们选择投汉而不是屈于拓跋,反倒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已经决定投汉,那就不要再存着什么三心二意的心思。”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这种情况下还心存侥幸,那就是自寻死路。
“汉有典故: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们此次,又何尝不是破釜沉舟,唯有背水一战?”
窦速侯觉得有理,但又心有顾虑:
“可是大人,万一族里有人不服……”
窦宾洒然一笑:
“不服又如何?汉家精兵在后押阵,难道他们还敢阵前反戈?”
看到儿子欲言又止,窦宾又道,“吾知汝所忧,乃是担心此战过后,部落人心不稳,有人会带部众离去。”
草原上稍大一些的部落,大多都是由诸多小部组成的部落联盟。
就算是单一部落,但凡有人心存不满,父子兄弟也会反目,然后带着支持自己的部众各自分裂。
拓跋鲜卑的核心部落索头部,不也曾因为天女之事,分裂成索头部和秃发部?
更别说现在有汉国作为更优的选择。
如果不满部落大人所为,干脆自成一部,然后去投靠汉国,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好的优待。
窦速侯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窦宾“啧”了一声,他感觉前面自己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你只要记住,现在我们只需要看大汉脸色就行了,不需要考虑其他。”
既已投汉内附,那么部落最后会如何,皆由大汉之意。
窦宾看向前方的目光变得幽幽:“说不定,大汉还会乐于见到这样的事呢?”
说了这么一句,窦宾又看向窦速侯,淡然一笑:
“放心吧,吾心中有数。众人就算是要怨,那也是怨吾。然,吾已老矣,活在这世上的时日,可以屈指数之。”
“吾死后,何惧众怨?且此战过后,吾打算将部族一分为二,你们兄弟二人名下各领一部,如此,吾父子三人,则可在长安安心享乐矣!”
大战当前,窦宾父子不关心阵前战事,却关心战后享乐之事。
一将无能,只会累死三军。
再加上没鹿回部部众苦战得不到休息。
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师老兵疲,又被窦宾强令一头撞到拓跋部第二道壕沟上,遇到严阵以待的拓跋部众。
还没等填完壕沟,就在拓跋鲜卑的反击下,开始出现了小股的败退。
很快,本就伤亡惨重,疲惫已极的没鹿回部,被这小股的败退引发了更大的溃败。
拓跋力微征战草原数十年,又占有地利,岂会看不出没鹿回部乃是强弩之末?
“杀过去!不要放过他们,杀光他们!”
若非要坐镇军中,统协各部,拓跋力微恨不得就要直接上阵,追杀那些开始仓皇后退的没鹿回部杂种。
拓跋鲜卑的勇士响应着大可寒的号召,呼啸着,不顾寒冷,开始反攻。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已经变得有些混乱的没鹿回部,被敌人这么一冲击,无力抵抗。
虽然还有人努力抵抗,想要稳住阵线,但更多的人却是在不断退缩,甚至向后跑去。
仅有的那些抵抗,最终被淹没在屠杀的浪潮里。
杀死了一名没鹿回部杂种,听着对方的惨叫声,拓跋鲜卑的骑兵只觉得这叫声无比美妙。
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嗜血的光芒,看着那些正扭头向后跑的败兵,就像是一头头乱窜的牲畜。
大可寒说了,只要打败没鹿回部,那么抢到的东西,就属于谁的!
“杀!”
马蹄愈急,像索命的鬼魂。
在拓跋鲜卑眼里,屠杀开始了……
“这边,往这边,走这里!”
第二方阵的胡骑义从军,早就在军阵中开出了三条退兵通道,让败退回来的没鹿回部得以通过。
窦宾父子同样是处于败军之中,他们甚至是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刻带头逃跑。
反正大汉将军说了,只要尽力就好。
窦宾自认为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不可能指望没鹿回部能打得过索头部。
兵败如山倒……
有人顺着退兵通道跑回了阵后,也有人如同没头的蝇子,一头撞到军阵前。
“那边!那边!”
眼看着败兵越来越近,有大嗓门的士卒大声呼喊着,同时不断地挥舞着手里的小旗,给他们指引方向。
然而胡兵散漫的缺陷,在这个时候无限扩大。
他们当中只有少部分人能保持一些理智,听懂了喊话,也或者是看懂了小旗的意思。
转头就向正确的方向跑去。
但更多的,是被恐慌裹挟着,慌不择路地继续向前冲。
同时嘴里还用胡语喊着救命,不断地挥手,试图让前方组成军阵的义从军让出一条路来,让他们逃回去。
“准备!”
“放!”
鸣镝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向前射去。
这是最后的警告,但丝毫没有发挥作用。
“放!”
“蓬!蓬!蓬!”
败兵刚一越过警戒线,义从军的将军就毫不迟疑地下令。
一时间,箭如蝗飞,箭矢几乎遮满了整个天空。
败兵眼中的恐慌,就成了恐惧。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就算是再掉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绝望的瞳孔里,箭矢越来越大。
“噗!”
如击败革的声音。
“哧!”
穿透了肉块的声音。
连人带马,倒下了一大片。
原本应当是协同作战的同袍,变成了刽子手,绝望无比的败兵们开始怒声大骂,放声大哭……
但不管是叫骂还是哀求,都无法动摇义从军。
“举!”
排在最前面的义从军步卒,甚至还举起了长矛。
败兵终不是有组织进攻,被强弓硬弩射了两三波,逼得他们要么掉头,要么向别处而去。
紧随其后,驱赶着败兵而来的拓跋鲜卑,对着敢于掉头的同样是毫不客气,一阵手起刀落,把最后那点败兵也驱散了。
原本有打算趁乱兵占些便宜的拓跋鲜卑,看到无法利用败手,仍心有不甘地尝试冲了两次。
奈何义从军早有准备,严阵以待,拓跋鲜卑丢了百来人马,又退了回去。
而窦宾父子,早已是趁着追兵被义从军挡住,狼狈不堪地回到中帐请罪。
“吾父子无能,有负将军之托,请将军赐罪!”
镇东将军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窦宾父子。
但见父子二人身上的甲衣布满了划痕与斑驳的血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断裂,露出了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衣物,仿佛每一寸都记录着战斗的惨烈。
镇东将军久战沙场,又岂会看不出父子二人的这点小把戏?
军中早就玩烂了。
不如此,如何体现出战斗的激烈和将士的忠勇?
似有若无地一笑,镇东将军淡淡道:
“窦首领和少首领率众杀敌,对敌多有杀伤,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这倒不是什么假话,能攻破拓跋鲜卑前阵,已经取得意料之外的战果。
所以对窦宾父子刻意表现出来的狼狈模样,自然也不用放在心上。
听到这个话,窦宾父子二人大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他们已经过关了。
“将军,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报将军。”
“说。”
“那拓跋力微,小人自认还算是比较了解,眼下战局相持,他定然会派出一支人马绕后,伺机而动,将军须得多加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听着镇东将军漫不经心的话语,窦宾有些不太放心,但又不敢多说,只能先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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