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想起来，冷…冷…”如同落水之人剧烈挣扎，但前一刻还如臂使指的水流又拖拉他下沉。冰水灌进他口鼻，恍惚间，听到声音，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又一个手掌宽厚的人一把将他抓住，但将双眼偏斜，余光仅能看到他不甘沉落的双手，疯狂地拍击水面。但温暖居然果真在他放弃的前一刻从后背贴近他，这块暖意有些别扭，它夹在寒冷之下，比起热汤灌入冷饭还要让人抓狂。

剧烈挣扎下他的手脚再度变得僵硬，动静小了，他的身体却开始上浮，脑袋向后偏斜，动作太大，他好像撞到什么，大脑中嗡嗡地响，迎面立刻就有冷风铺在脸上，凝结成一块霜面。

他在半梦半醒里被拖上岸边，从口鼻里涌出已经被他的内脏捂热的湖水，口腔上颚剧烈刺痛，但水从咽喉管涌出的已经让他松了口气。

心情舒展开，他躺在火堆旁，身体本能靠近火焰，直到被烫着才缩回。在梦里又一次入梦，深层梦境之中，他不断重复那时的场景，有人跟他说需要他做一些事情，如果他可以删除那些区别与本体的记忆，他就可以成为完完整整的本体，可一旦删掉，他马上就会死，没有人会放过他。

“我…”黑杰克惊醒，视线之中的那道黑色身影几乎与前面的易源重合，但好在梦境的余韵飞快消逝，四面墙的牢房被白雪世界代替，给他无比宽阔的观感。

“你怎么了，重来没有看过你怎么急躁的时候。”

“你…对了，易源，我记得，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你应该在…”

“应该在东南海防区，临时过来处理一些事情，你呢？你的异能不就是冰吗，为什么会溺水？”易源赶紧打断对方向显然有违正常方向的思考。

“因为…我怎么会溺水？”

“不会是应了那句，善水者溺吧？还是异能出了问题，不过这也很正常，我就经常会有漏电的情况，所以现在我都不敢穿毛衣。”发现黑杰克出事可能有什么隐情，他不敢在黑杰克还不稳定的时候让对方思考太多。

“我不知道。”脑袋里乱糟糟的，黑杰克抱着自己的脑袋，先将毫无意义的片段移除，思绪收拢在一点。“我在干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因为异能失控…不，并非如此，我失败的原因是对自己的否定，我需要极力掩饰自己是假货的事实，为此我放弃了本性的思考，我同时也是黑杰克，如果是他…我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做，首先我要掩饰事实，除了用其他伪装吸引注意力，还有其他的方法？至少不能再怀疑自己的存在，否则我，漏洞百出。”

“想到一些很不舒服的事情，差不多适应了。”黑杰克站起来，冷风吹过，他又立刻坐下，就算相信自己不会冷，但也没道理真去挨冻。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易源愣了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如果有一个跟你完全一样的人，他能完成你所有的工作，你觉得自己还有意义吗？”

“一样的…你还记得你的假货呢？这个问题在你挑战自己的时候我就想过。但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可能只有在我能搞懂的时候才有机会搞懂了。”

“总是能听到有人模仿着他人，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分明只是有一两件不顺心的事。但他们就是能借着一两句自己无法理解其语境的话，公然宣称思考毫无意义，所有的考量都是多余的，与生活无益的…”黑杰克胸口起伏，身体后仰，避开火焰最燎人的部分。

“你是说思考就是人活着本来的意义？”

“是期待！一个需要每天通过机械化劳动赚取酬劳的人之所以没有彻底变成机器是因为他们仍然期待明天，能够有一点点的思考留给未来，我不知道一个把大脑交给机器的人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度过一生，但我应该会埋怨他们，他们的语言、行动都在影响那些尚存希望的人，我想大部分人之所以希望看到周边满是唉声叹气是因为他不甘心自己的处境，他依然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脱离当前的生活，为此他需要看到自己的特别，并以此为自信。而并非真如口头上直说的不想继续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是思考的，而不能用一个通用的结论去省略掉思考…”口鼻并用吐出一口气，黑杰克又往前挪了挪位置。

“说得没错。”易源把手插在雪地里，冰凉之意蔓延至手臂，忽然他觉得自己错了，他在随声应和，前者才说的个人的思考呢？

“等等，让我想想，我隐约觉得不只是这样。期待…”

黑杰克快意大笑，不管假货与否，他都能办成真身办不到的事，并不是说他的一切都源自一场谎言，所做的就都是谎言，他也可以在意境上不输给真实。

“我明白流言是什么了，是无效的侮辱，是自知无法正面抗争的龌龊手段，是把应和者公然拉出台面的利器。”黑杰克说完没头没尾的话，紧了紧衣物，起身打算走出梦境。

“欸，你去哪？”易源仍在想怎么从黑杰克的理论之中找到属于他自己的特色，全没发现黑杰克表情的特别变化。

远远的雪尘颠倒过来，所有的白雪上升，尘土固结地面，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平面。

易源惊醒，“你醒过来了？”

“我有些必须要去做的事。”他不需要再去思考黑杰克会怎么想，他该记住自己会怎么决定。

“冰雪的世界骤然倾覆，在这个世界的人就像被夹在肉夹馍之间的肉，值得重点关注，但自身又十分渺小。”古烟把我的工作抢走，自以为是地模仿我的语气为他的无聊买账。

“咦，我还没有找到人，梦就结束了？”从始至终都一个人在茫茫风雪里前进，耳边突然出现身影，吴华抬起头就看到自己又在梦境余韵的边缘停步，知觉与大脑认知之间存在明显偏差，有点难受地甩头之后才说话。

“是啊！我还在找柴火呢，易源，黑杰克呢？最终还是没有挺过来？”

易源怔怔无语，“他说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看样子是醒了，不过不需要担心，我们还要继续？我对…乙流小师父的梦很感兴趣。”

“不行不行，我的梦里肯定只有敲钟打坐念经读书，哪有你们的梦有意思。”

“照计划是不需要继续下去了，但既然你们要求…”

话音在结尾断开，这种突兀的变化就好像歌曲结尾，歌词结束但伴奏被中断，就算旋律已经记忆脑海，却依然觉得没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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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杰克从小空间里爬出来，‘摸黑’走到小空间的边缘，双手轻轻一推便把门推开，一个人走了出去。

“欸，黑杰克！终于开门了！”在门口偷听半天的特调局两人前脚打算离开，黑杰克后脚就迈步出门，算是被抓个正着。

“我不叫黑杰克…我叫携生。”推开两人飞快离开。

“怎么回事？我感觉他奇奇怪怪的。不过…”郭衔商目光转向休息室的门口，携生走得很急，没注意把门关上。

两个人一起把视线探进房间…只有绝对的吞噬光线的黑色。“他们到底在玩什么？”两人也算艺高人胆大，郭衔商身后探知黑暗，他发现进入一定界线之后，光线就会消失，他的手进入那个界线，边缘处便只能看到黑色，而且置于黑暗之中的手掌也传回一些异样的感受。

“怎么样？”

“先不要通报，你在门外看着，我进去看看，尽量不要让人发现。让我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有好玩的居然不带我！”只身进入未知领域这种操作一般，放在恐怖电影里就是要送人头了，但是在现实里普通人是连那不好的低概率都碰不到的倒霉家伙，走进小空间也无非得到与其他人一样的待遇，不会有等着他打开的潘多拉宝盒，也没有一段赎罪的旅途。而且法律上讲，打开一个盒子最多算个破坏文物罪，具体看盒子的损坏程度定罪。

满足易源的要求，这次梦境就选在乙流梦里，枯燥的山庙生活，除了每天打鸟摸鱼，偷偷看女冠们两眼，还有在藏经阁捉迷藏，趴在庙顶看月亮，或是支把寻常流动小贩的会带着的大扇，在顶上晒太阳，不过庙里流行起晒太阳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把遮阳伞也从轮不到自己手上，特别是几个‘为老不尊’的师兄总是要以公用之名，把伞占为己有，运气不好的几个，一个月也用不了一次。

乙流是抢伞热潮里比较冷静的几个，他很清楚，就算要到伞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到屋顶上晾一个上午，还要成为众矢之的，庙里女冠不算少，弃婴里女孩总更多一点，但他壮着胆子也不敢去几个漂亮道姑说话，小道士也总不带他往，嫌他成天只知道卷。

他也不想卷，学一身正常生活半点用不着的本事，他的意见才是最大的，若非外面雇佣童工犯法，他早就跟着卖艺师傅，下山讨出路去了。

今天注定又是忧郁的一天，一大早出了寝室就碰到一对神仙眷侣戴着墨镜躺在道观鳞次栉比的青瓦上。“一大早就上房揭瓦，等会还不是要下来唱早课。”吐槽一句，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侧身的一格小房间上，那里日常由五戒师兄管理，每天九点到十一点最是门庭若市，因为九点到十一点，道观准许所有道士使用手机，为了让庙里所有人不做文盲、法盲，同时加深对外界的了解，庙里规定每天所有道士都要看新闻，读报纸。不过三十年前左右，送报纸的就不到山上来了，据说是因为有某一位道长出家前得罪过送报员。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庙里节衣缩食省出了六台电视的钱，在寝房前架设了六个电视箱，确保所有人能够通过电视保持对外界的了解。那时候轮到保管电视机遥控器的道士都是每个人应该重点保护的对象，不过遥控器还是或坏或丢，到最后所有电视只剩下了一个开壳的遥控器，交给监院保管，监院接手之际，重点提过，开窍（壳）的遥控命都很难长，人呐想要活得好活得长，就不能太聪明。后来遥控果然丢了，但是庙里所有小道士都觉得监院不地道，这是在埋怨他们总是半夜里偷遥控器看动画片，没过两年就到了手机的时代，庙里的大头电视机，也慢慢换成薄屏的，直到现在，电视们又寿终正寝，所有十六岁的人都被配了一台只能手机，虽然手机都是清一色的低档杂牌，但足够使用了。每一个大道士都有责任给小道士简介新闻，所有手机往往不是个人所有。

在十六岁那年，乙流也不意外获得了人生第一台智能手机，至此，他也渐渐学会了上网，学会了追番，看，获得了偏移与道观从小教诲得到的价值观。

晒太阳当然也是从网上学到的，使用手机的时间每个人都分秒必争，九点之前，那间戒律清规房前就注定会有能把门槛踏破的大小道士。即使是德高望重的道长，也不过晚来一步。“他们省去了教授小道士的责任，所以才不用着急。”其他道士都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所有手机在送到庙里之前，都请‘白客’师傅‘开过光’，能够浏览的网页比起青少年模式肯定还要严苛得多，但大家依旧为能够得到一整个世界兴奋。

庙里也经营旅游，附近其实还养活了几个小酒店和数不清的商贩，毕竟也是有常年有六百余道士驻扎的大道观。

之前的库头（管理财物）总是清高得能把脑袋抬起来，后来日子渐渐过开了，庙里的人也逐渐明白外面的生意经，新上任的库头终于有了自己的主见，他统一规划了山脚山腰，很大一块区域的使用权给各地商贩，其实谁也说不清这地算作谁的，但是道观人多啊，而且大家伙在对外的时候也能齐心协力。所以商贩就都被纳入组织成了道观的‘外门弟子’，这之后领到零花钱的小道士总免不了让跑到山上做生意的外门大师兄带点好吃的山上，就说那火腿肠，又嫩又软，又香又有丰富滋味，很长一段时间都拖累得山下的超市出现供不应求的错觉。

乙流的目光妥妥的只在戒律清规房前，火腿、辣条、泡泡糖，他也差不多吃腻了，但手机里的精神食粮，还大有嚼头。

拥有自己的手机之后，他才知道，之前教他的师兄为什么总要偷偷躲在角落看手机，那山下的女居士的大长腿呦，白白嫩嫩还要，比起火腿肠还要馋人。

他仔细算过，国内新闻视频半个小时，国外半个小时，加上每天必须学的文化课，可能被抽到做题的理工常识，时间抓紧，所有工作可以在一个小时又三十七分钟解决。也就意味着还有二十三分钟自由支配，看一集动漫足够了，这种每天只能看一集，偶尔因为监院或者方丈大发慈悲才能看两集的奋斗岁月里他养成了很多好习惯，比如存钱。

只有存钱到能够自己买一部手机偷藏起来，才是真正实现了为人的自由。是庙里幸福生活的开始。他就知道有好几个师兄就有自己的私人用机，他们躲在被窝里，或者去后山采药时候拿出手机的姿势才算的上是风雅！

庙里最风流的师兄曾经有过两台手机，那段时间，他不管走到哪都有师弟师妹相随，后来大概也是因为粉丝行为上升到了偶像，他的其中一台手机被找了出来，终于才算是结束了风流日子。

“我要奋斗，就算不能奋斗出结果也要牢牢跟紧几位师兄的步伐”，因为跟着他们就能偷闲看两眼手机。把思绪收拢早课快要开始了，早晨六点，天已经亮开，山上离太阳近些，也就能得到更多太阳的宠爱。师叔曾经这么跟他解释。后来他上网了就自己了解到，其实日照时间的长短跟海拔联系不算深，更重要的应该是天气才对，道观建在的一座大山山腰，附近也多山，不管从哪面来的大风到这也差不多要止步了，所以天气稳定，出太阳的时候当然就多了。

“我还是很擅长学习的。”摸了摸下巴位置的胡渣，有些自得道。庙里的道士分散在各个宝殿和仪法大堂里准备早课，经文诵读起来犹如歌唱。有的师兄扶着敲锣，有的则负责打鼓，还有敲木鱼、扯二胡的…

每每这个时候也是人最多的时候，山下的游客一天赶过来就为了这个，乙流是不知道这些人图个什么，但是到了夏季，那些穿着短之又短的裙子不辞辛苦到这山上供香的女居士，是他每天都能早起的动力。

小的时候，师父教诲他色戒破开人身上就会染上浊气，直到拥有自己的手机前，他都不敢多看某个女居士一眼，偶尔一次不小心看到某位女居士作揖时候坦诚表露出来的胸前的白花花，他还在心里忏悔了好长时间。

今天没有漂亮的女居士大早上跑到山上，他得以专心吟诵经文，诚心接收位列仙班的各位圣贤之感召。嘴里是：是道则近，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手里画的是，‘临渊羡鱼’的大猫、大狗，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定然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每天早课都有收获。

早课之后才有到斋房用餐时间，如果没有偷藏起来的火腿、酸菜，斋房真心寡淡得像是有点嚼头的白水。当然运气好遇上厨头几个心情不错，说不得还有鸡蛋、豆腐吃。山下来的居士们，显然吃不惯山上的餐点，聪明些的会自带点心，或者腌菜、卤菜，就算这样也多是只能吃一点点，后来负责打饭执勤的道士就知道不能给他们多。偏偏这样就有人觉得庙里小气。

一般斋房里用餐都相对安静，喝粥会发出身影，道人们不必遵守那些严苛要求天性的礼仪，但也会关注周围人的感受。到了山上就要讲山上的规矩，居士至此也知道不能什么都由得性子来。

原来还是有长得好看的女居士的，就在乙流对角，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明明不应该见过，可是一抬头，他就能唤得出对方名讳。

“武沛小姐…我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不禁用舌头舔舐牙齿、上下颚，这都不够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在一番琢磨不透的自我拷问下，他还是没有能找出自己是如何知道对方名字的。不过他总算有了理由压制下心里的悸动去跟人姑娘问一句，“女居士，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的师弟师妹跟见了鬼似的，乙流可是从来没有跟陌生人开过口，至少在人前从来没有过，网友不算。就连德高望重的监院都差点热泪盈眶，乙流的老父亲更是愣住，两只手没抓稳筷子，导致其滑脱，一根掉在桌子上，另一根在翻滚之后落在地上，无声却如惊雷。

女居士恬淡一笑，好像并不在意被贸然问起性命，“你可以叫我武沛。武当的武，充沛的沛。道长有什么疑问吗？”

“果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师兄们纷纷扼腕叹息，这种搭讪手段也太老套了，不过感慨于乙流的进步，这点小错误就可以忽略掉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还有好几个人，我都觉得有些特别，比如你看那边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应该叫易源，异能…有超自然能力的雷法。还有坐在门槛边边的男人，他应该叫古烟，是个不着调的奇怪家伙。但是我觉得他们熟悉又陌生，一直没办法说服自己上前去打招呼。”

随武沛指引，乙流才发现在这几人身上，他也有与武沛类似的感受，“我也有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发挥我的想象力，难道是有人给我植入了虚假记忆，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其实没有在道观里被关十七年，我其实是一个富二代，正躺在床上开始一局有趣的游戏。这局游戏的名字就叫做：乙流的一生…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不管哪一面，我并非普通人这一点已经非常明确了，哈哈，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并非普通的我自己，乙流…不不不，我要给自己想一个炫酷的名字，雷斯科特·布莱德姆·翰雷法典·人间第一流！这才是我的尊命…”

幻想在一脚油门后蹿出几百米，乙家天师也就是乙流的父亲，见儿子如同疯癫，终于没忍住走上来，一巴掌把他拍回现实。

“失礼了，女居士，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我先带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下去教训一番，也令他戒骄戒躁。这辈子他应该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