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妃娘娘自然不知这其中的暗涌,又拉着儿子叮嘱了许久。
“要注意休息,不可不分昼夜。”
“要按时吃饭,天凉了记得添衣。”
“出门在外要当心些,不要受伤。”
......
直说的归云头昏脑胀才肯离开,临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归云。
归云好容易松了口气,看她回头心里又是一提,他已经疲累以及只想好好躺下歇一歇,略有些不耐烦的道:“怎么了吗?母亲还要念多久?”
谨妃娘娘心细如发自然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却只笑了笑,犹豫再三还是略有些委屈地说出了想说的话:“无事,你心里有天下有百姓,那是好事,可我做为母亲,心里只有你这个儿子罢了。即便不为你自己,为了我,也要好自珍重。”
归云心里不觉冒出一股酸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钻,不痛却让人难受让人想哭。他走过去想要抱一抱母亲,母亲却已转过头走出了重华殿的大门。
当天夜里,太医院来报,皇上已入弥留之际,请他赶紧过去主持大局。
归云匆匆赶到承乾殿,太医院的御医都围在殿外的小室里乱哄哄的商议对策。
见他进来,太医院院首立即迎了上来:“三殿下,皇上长久服侍相师提供的丹药,早已中了毒,现下又病了这么久,恐怕熬不住了。”
归云神色有些苍白,眉目间却丝毫不乱,他道:“我先去瞧瞧,你们莫慌。”
室内的人都静了下来,再没人说些无用的话。刚刚也不过是做戏罢了,明知无药可医必死无疑,他们也不过害怕受到牵连罢了。
众人躬身恭送三殿下走进内殿。
皇上虽已病入膏肓,却是睁着一双极亮的眸子,那眼底的色彩犹如乌云散去露出的月光,又如下雨许久刚露头的太阳,明亮清澈。
他扭头看着归云道:“你来了,靠近些,给我瞧瞧。”
归云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确实是无药可医药石不灵了。
归云轻轻把那只凉冰冰的手塞进被褥里,父皇却又拿了出来,陡然握住了他的手:“归心来过了。”
归云一愣,那个死去多年,害他童年便没了父爱母爱的姐姐——归心。
他听闻好些人在弥留之际,都会看到生前所依恋的人或事,原来是真的。
归云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父皇久病难医,自己从来没有进来看过他,他对自己说水灾还没过去,又对自己说火疫还未拔除,其实是他自己不想像现在这样,父子两个说些让彼此难堪或是不知如何作答的话罢了。
可他毕竟已到强弩之末,做为臣子又何必与他计较呢,他终于开了口,道:“姐姐说了什么吗?”
语气就像他不满六岁,便把十分复杂难写的福寿二字写的十分之好,父皇夸他时一样温柔:“哎呀,云儿写的真好,最小的却是最好的,父皇真是太喜欢你了。”
对了,父皇也是喜欢他的,而且是最喜欢的。
可惜,那个温柔的父皇从他九岁那年便不在了。
皇上见他问了,便十分认真的答:“归心在怪我。”
归云道:“怪你什么?”
皇上看着他,一双极亮的眼睛里泛起潮红:“他怪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怪我薄待你。”
是啊,归心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姐姐。对谁都好,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像一只可人的猫,谁看了她摸摸她的头,都能觉得无比舒心,好像所有烦恼都瞬间消失了一般。
他儿时比较胖,她便总是喜欢捏他肉嘟嘟的脸,小大人似的笑着说:“我们云儿最可爱了。”
那时候的时光真好啊,像幻梦,容不得人碰,一碰就醒了。
归云闭了闭眼,不知如何作答。
皇上却没有让他答,自顾自道:“你可恨我?”
归云扭过头去,十分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若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恨?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沉重,也过于苛责了。
其实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说些好话哄哄让他安心上路也没有什么,他侧目看向父皇,刚要开口,床上的人却打断了他:“罢了,不用回答,我不想听。”
他咳了几声,咳声很深,好像要把肺腑都翻出来似的,咳完了才说:“我已拟好诏书,让你继位,你……咳咳咳……你要好好的。”
归云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父皇,半天才道:“我,我不想做皇帝,我要修道我想飞升,师父说我再过不了几年便……”
他的话被皇上无情的打断:“说什么傻话?你是皇族,你有你的使命。归麟此人心狠手辣绝不可托付,归吉又昏迷不醒,现在这种局势,你不做皇帝天下就要大乱了。”
归云道:“可是我飞升才能保护更多的人。”
皇上道:“一国不治何以治天下,这是为父教你的,你且记下。”
归云不语,皇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你给我跪下。”
归云依言跪下,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
皇上脸色已经灰败至极,强自支撑着道:“你听着,我夏州国就交给你了,你……咳咳……你要好好治理国家,替我,替我……”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了,他又呛咳了一阵,想要伸手摸一摸这个自己一直不曾善待的儿子,手伸到他的脸侧只触到了一缕发丝便胆怯了,停下了。
许久他才道:“对不起。”
声音轻的好像羽毛刮过耳廓,微痒,让人听不清说了什么。又像是铁针,一根根刺进耳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归云愣愣的抬头,只看到父皇倒伏在床榻边,灰败的、毫无血色的脸对着他。渗着丝丝血迹的嘴刚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他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很后悔,刚刚应该说不恨的。哄一哄将死之人那么难吗?
他浑身抖个不停,伸手向着父皇的鼻息探去,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颓然的收回了手,就跪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也忘记了哭。
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儿时的画面,那时候相师还没有入宫,归心也还没有死。
父皇把他抱在腿上,教他如何逗弄一直彩色的鹦鹉。他那样亲昵的对着他笑,握着他的手道:“对了,就是这样,小孩子就是要玩一玩,不可整日困在书房里。”
母亲就对着他们笑,故作嗔怪道:“你这个父皇只会教孩子玩。”
父皇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道:“哪有,我是因材施教。像我们云儿这样的神童,即便终日玩乐也耽误不了什么。”
我们云儿,多么亲昵的称呼。自他九岁便在没听过了。可如今却变得格外清晰,好像这话就在昨日父皇刚刚才说过,耳边还有这句话的余温似的。
他不知跪了多久,才想起要给父皇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可是那血迹都已干涸了。他便又去殿外打了盆水,仔细的给父皇把脸擦干净。
看着父皇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样,他悄悄走出内殿,对着众人道:“父皇已驾鹤西去,与世长辞了。”
说罢便走出了承乾殿。等众位嫔妃娘娘赶到时,皇上已死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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