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权站到雷远身边,解释道:“此时江东人心动荡,孙氏窘迫,西线连败于我军,在北线还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领地,据说只留下了一个濡须坞岌岌可危。而我方在关中战事以后,急需重整建制、补充兵力,暂时无力在吴会与曹军争衡,故而,就得保障孙氏政权的存在;或者说,让吴侯和他的部下们,认为自身仍具存在的实力。”
雷远颔首:“江东的实力,无非水军。”
“正是。”黄权一拍手:“孙氏赖以对抗曹氏和我们的,惟有水军,而其水军的重要驻扎营地,在鄱阳、彭蠡一带的湖泽区域。故而,我们有意在谈判中稍作退让,将彭蠡以东的彭泽县置入鄱阳郡,把整个鄱阳郡留给孙权。有了这里,江东水军便能维持,而江东也能据水为势,继续坚持下去,站在我们和曹氏之间。”
雷远站到舆图前仔细观看。
代表汉中王领地的赭红底色,已然西极巴蜀,东抵淮汉,占据了图上极大一块,足堪与北方曹氏政权相比。
而孙氏政权的力量则蜷缩到扬州东部的吴、会稽、建安郡,再加上孙氏自己从豫章郡东北部分出的鄱阳郡。端看领地的面积,与僻处舆图西北角的假凉公马超、舆图东北角的辽东公孙氏大致相似。
数年前还是天下鼎足之一,如今却因一战而沦落到这种地步,饶是雷远也难免唏嘘。
他沉吟片刻,又问:“饶是如此,此番扩张的领地人民,也不在少数。只在这图上粗略看来,便涉及五郡四十余县,几乎占了江东极盛时的半数领地、三成户口。却不知,中枢打算如何管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领地为益州、荆州和交州。
其中益州是唯一一个完整掌控的大州,兼之沃野千里、户口百万,故而玄德公将中枢设在益州,意图因此天府而成大业。与益州相比,荆州用武之地,交州僻居南海,故而两地各以重将镇守,两员重将守望相助,这便足够。
然而,在与江东达成和议以后,情况就出现了变化。
交州新增的四县本来就是南海郡辖地,这还好办。而荆州以东,此番一口气囊括江夏郡大部、长沙郡北部由孙氏所设的汉昌郡全部、蔪春郡全部、豫章郡全部、庐陵郡全部;这五个郡的地盘合计,几乎比中原的一州更大些。而且许多地方都襟山带水,有锁钥之用、形胜之势。
雷远身在苍梧广信,一旦这些领地有事,断然不相赴及;而关羽身在江陵,既要面对北方曹军,又要兼顾沿江千里,其实也不可能很快反应。
如果军事上的权责没有及时变动,政治上的治理也就没有倚仗,这一大片领地将会始终处在动荡之中,成为汉中王政权的薄弱环节。
于情于理,新设一个架构来专门管辖,再派遣关羽、雷远这般重将董督军事,势在必行。
玄德公素来喜欢新设职位、军号,新设一个州,对他来说大概并不为难。但重将和重兵的调整,则关系到整个汉中王政权的军事重心,关系到从中枢到地方千丝万缕的变动,不是那么容易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够资格董督军师的重将,在汉中王麾下,无非四方和翊军将军。前将军、左将军已经分领荆州和交州,而且都已经深耕数年,部属、部曲、宗族、故吏遍布地方,不便贸然调动。
但要从中枢调动重将,同样困难。
右将军张飞所部虽在关中受挫,但仍然是面对关中方向的唯一一支大规模野战集团,不能动;后将军黄忠所部,乃是整个政权最重要的预备队,还负责全军各部的轮训整编,不能动。
至于翊军将军赵云,他实际掌控着汉中王的中军,同时又与护军将军法正共同执掌右、中、后三军的基层军官选拔擢升。所以,赵云也不能动。
这三人,谁动了,汉中王都拿不出适合的人选递补。更不消说这三人下属的兵力若调动向东,益州无论如何组建不起第四支大军来。
既如此,雷远便愈发好奇汉中王的后继安排。
诸葛亮轻咳一声:“这就是黄公衡专门来此传达的内容之一。经汉中王和中枢诸公商议,拟在此次获得的诸郡领地上,新设一州,唤作江州。江州不设州牧,置刺史一人统领政务;由庞士会出任。”
庞士会就是庞林。
庞林投奔玄德公的时间,较其兄庞统更早,曾任荆州治中从事,入蜀后又历任多职,所在皆有声名。
襄阳庞氏是坚定站在玄德公阵营的世族,继军师将军庞统在关中战死以后,庞氏宗族子弟在据守江陵时死伤也颇惨重。此番玄德公以庞林为江州刺史,托以五郡政事,固然因为庞林的才能,也有继续安抚荆州士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诸葛亮走到舆图前指点,黄权很自如地闪到一边。
“江州刺史的驻地在豫章郡。中枢已决定,调霍仲邈为豫章太守,振威将军如旧。”
豫章是大郡,是江州的根本。有了豫章太守的资历,霍峻前途不可限量。
诸葛亮继续指划舆图:“另外,豫章以北、扼守彭蠡的柴桑,将作为建威将军驻地。”
“建威将军?是哪一位?”
黄权颔首笑道:“便是我了。”
诸葛亮道:“黄公衡任建威将军,领兵万人常驻柴桑,同时担任前护军。相应的,云长公则会董督荆州、江两州军事。”
在玄德公攻取汉中的时候,黄权便是护军。但法正连续侵夺他的职权,成了护军将军,黄权反倒转任它职。
此时黄权重新获得护军的职位,很明显护的不是益州的右、中、后三军。
黄权通常所负责的,只涵盖江州的州郡兵力;但若东线有事,进入江州范围作战的前将军之兵也由黄权统一督护。
由此,黄权既是关羽尚未抵达江州时的前线指挥官,也是关羽抵达江州后的主要助手。在重将不能稍动的此刻,这个任命,堪称合理有效。
想到这里,雷远笑了两声,格外轻松地问道:“这一来,交州再无外敌,从此稳若泰山了?”
诸葛亮连连摇头:“续之,你想躲清闲,可没那么容易。”
“何以见得?”
“此战之后,汉中王的领地东西绵延数千里,强敌观衅而动,中枢应对颇难及时。这一点,续之应该感受的很明白,你我在成都判断荆州情形,前后并不耽搁,却依然险些贻误。”
雷远点头道:“确实如此。”
“另则,云长公一旦身处前敌,续之并无对荆州各地的权限,由此造成南郡和荆南各郡分头御敌,恐遭各个击破。”
这事说起来,与职权关系不大,主要得怪关羽自信心过剩,以至于荆州军本部和江陵一度割裂。但雷远又不是傻子,当着关羽的面,他只微微颔首。
诸葛亮继续道:“故而,大王使黄公衡来,还有一令转达。”
“军师请讲。”
“大王将在江陵增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以备咨询军政要务。大司马府一切事宜,仍总于成都,由军师将军处置。但若东方有事,大司马左右长史得临机决断,代表汉中王统辖荆、江、交三州军务。”
按诸葛亮的介绍,左右长史凌驾于三州诸将之上,非同小可。雷远谨慎发问:“不知左右长史的职务,由谁担任?”
“续之问的有趣……还能有谁?自然是云长公和续之你了!”
诸葛亮看看关羽,再看看黄权,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江陵并无大司马府诸曹,不过,长史该有的,一点都不能少。今早我已令人整理出了续之办公的院落。云长公还提供了大吏所用仪仗,估计这会儿排布得差不多了……”
他举起羽扇示意:“就在不远,续之可愿随我去看看么?”
雷远看看舆图,又转头看看院门外。
雷远当年初到荆州时,玄德公特别示意亲密,曾以他出任左将军从事。却不曾想时隔数年,再度担任僚属职位。雷远既任大司马长史,就代表着他在汉中王政权中的地位,终于进入最核心的圈子了。
汉中王政权发展到现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不说满地走,数量上百毫无问题。大司马长史只是千石吏,与之相比似乎不算高官。但政治上的权责地位,看的不仅是官位。
军师将军只是杂号将军,但诸葛亮和庞统凭此署大司马府事,便成了汉中王政权中枢数一数二的重臣,能隐约与他二人相提并论的,唯有汉中王国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
大司马府长史也是如此。
此番庞统战死,中枢后继必定要吸取经验教训,调整适应。授予关羽、雷远大司马府左右长史的职务,提升有经验的地方重将在中枢的话语权,显然便是调整的一部分。
雷远来到此世,一步步走到现在,并不轻松。最初他只顺着历史的潮流前进,后来也仅能少许改变历史;虽然自家颇建功勋,他觉得,还是时势造英雄的缘故。
直到他此番打退了背盟来袭的孙权,又眼见着中枢软硬兼施,把江东政权一举打压到苟延残喘;直到他亲眼看到这副巨大舆图,他才确信,自己彻底改变了历史的主线,将会迎接全新的未来。
而成为大司马长史,进入汉中王政权的核心圈子,将使雷远掌握更大的影响力;使他能以更大的力量推动未来,推演出他自己闻所未闻的、新的历史。
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新的历史,究竟会不会比我本来知晓的好些?还会有士族门阀垄断上升渠道,政治腐朽黑暗么?还会有数百年浩劫,异族入侵,汉家子民尸骨成山么?
往长远里想,未来终究难以揣度。可至少,我能与此世的英杰们携手,再造一个生机勃勃的壮盛大汉吧?
雷远信心十足,跃跃欲试,又终究难免紧张。
好在,在外人看来,他一闪而过的紧张,只是因为忽然肩负重任罢了。
关羽哈哈一笑,当先迈步出门:“既然安排得差不多,我们便去看看!顺便,续之快将你那新宁侯的金印紫绶拜领了!”
诸葛亮和黄权都凑趣道:“便去看看!”
雷远逊谢了几句,就被簇拥出外。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枝叶洒落在他的身上,带来秋天特有的,干燥好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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