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去请诸葛亮的时间里,法正让婢女为自己梳理头发和胡须,又打了热水,稍稍擦拭面庞。
刚整理完毕,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看到法正的面庞在几个火盆的映照下,依旧显得灰暗异常,而光影更使颧骨格外突出。他感觉到屋子里蒸腾的热气,已经超过了常人能够忍受的范围。
诸葛亮的脚步微微一顿,不露痕迹地将白羽扇插在后腰,贴着一处火盆,坐到法正的床前,甚至还有些刻意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方,烤一烤火。
法正轻笑着,摆了摆手:“孔明不必如此,把羽扇拿出来吧。天气并不冷,我知道。”
他一摆手,肩上披着的皮裘就往下落。
诸葛亮替他将皮裘拢一拢,手背碰到他的胳臂。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那肢体枯瘦异常,骨骼外头,简直没有肌肉存在的迹象。诸葛亮从没想过,法正会变成这样。
在他的印象里,法正始终是一副精神健旺而活跃异常的样子,甚至有时候太过活跃了,让人有些头疼。可现在……
诸葛亮的双眼猛然模糊了,他藉着捋平被褥的动作,稍稍擦一擦眼眶,才抬起头来应道:“俗语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孝直这一趟,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康复,心急不得。”
法正勉强点了点头:“我这人争强好胜惯了,可惜争不过天,争不过命。休息?呵呵,那就休息吧。”
他仰靠着厚厚的靠枕,看着顶棚,眼神有些散乱。
诸葛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
过了会儿,法正忽道:“这会儿又看不清了。”
“什么?”
法正喃喃地道:“只可惜……唉,我半生沦落,只有遇见了陛下,才得殊遇,就此居尊位而一展身手,得以攀附建业之功……可惜我快要死啦!接下去,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啦!”
诸葛亮握住法正的手:“我来时,陛下特意吩咐说,他能肇基王业,讫承大统,得益于孝直的谋划极多。君臣相处的日子还长,请孝直暂歇思虑,务必好好修养,以待来日。”
法正勉力举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孔明,我已经眼花了。肝气病绝于目,则目难辨五色,此时病症已入膏肓,好不了了,数日之内,命数即绝。陛下让你来,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陛下有很多问题,还想请教孝直。比如,这些日子,中枢、外镇文武多有物故者,陛下想问孝直,何人可以擢升,何人可以替代。另外,孝直出镇关中,对关中……”
法正乜视了诸葛亮一眼,轻声问:“这些,孔明难道就没有妥善的方案?”
“陛下深信孝直的谋划方略之才,我也如陛下一般。孝直的建议,我定会一五一十地禀报陛下……然后,择其善者而从之。”
法正急促地笑了好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摆手,对屋里的人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环绕的仆奴慌忙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
“孔明,我就直说了。有四件事,须请孔明代我转告陛下。”
诸葛亮坐正了身子,肃然道:“孝直请讲。”
“一者,昔高祖保关中,深根固本,以制天下。如今我方所得的关中,却非当日高祖所据的关中。纵然今岁以来长安稍见恢复,可四塞之内,依旧白骨堆山,饿殍遍野,民生残破,田畴荒芜。不经过数年的重整,不足以为帝都,更不足为宰割天下的根本。故而,请孔明转告陛下,务必先蓄养关中元气,再谈进取。”
诸葛亮稍稍躬身:“好。不瞒孝直,我意正与足下相合。”
“二者,陛下宽仁爱士,待人以诚,即便颠沛之时,天下人归附,亦如百川归海,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如今我方的疆域广及天下之半,文武人才济济,其中出类拔萃者,何止百十?近来中枢纷扰,无非是各地士人们,试图扩张自身在中枢的影响力罢了。只是……”
法正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中枢独断用人,绝不能受外界的影响。我以为,若中枢在成都,则务必多用荆楚、关陇之人;中枢在长安,则务必引用中原、河北之人;待中枢至雒阳,则天下之人无不可用。”
诸葛亮思忖片刻,正色道:“孝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确当如此。”
“三者,我听闻,近来中枢宿将多阙,故而朝中已召回云长公在荆州的部属如李严,还打算召回关平、习珍、廖化等辈,充实后军,对么?”
“不错。”
“我以为,此议不可。”
“孝直难道是觉得,坦之、伯玉、元俭等人的才具不足?”
“非也,这几位,都是文武全才、智勇兼备之将。可是,孔明你有没有想过,这三五年内,后军不逢大战,而地方州郡则难免冲突,正是坦之等人在地方深耕实力、培植威望的时候;而填补后军军职的,当以雷续之的部下为佳。”
“只恐抽调之后,削弱交州军的力量,使得续之不快。”
法正支起胳膊,将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云长、翼德、子龙三人,都已年届六旬。陛下去年登基之前,请续之身佩章武剑,陪同太子入长安,心意再明确不过了。续之这样的聪明人,哪会不懂?早些让他推荐几名部属入后军,免得到时候中枢措手不及,又要重新整饬!”
法正的话很直白,也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睹事知机、精于权衡的风格。
他的意思是,去年佩剑的六重臣,固然以诸葛亮为首,但数载或十数载后,迟早会变为诸葛亮与雷远一文一武辅政的状态。以这两人的年纪,这种局面当会一直延续很久,甚至新君即位,也不会轻易变动。
庐江雷氏的宗族力量,在如今半壁天下在握的情况下,已经不是值得长久纠结的问题了,所以,皇帝不会雷远一直留在交州,总会通过一系列的政治交换,使他前往朝廷为官。
雷远的忠诚和才干,这十年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雷远若更进一步,他在交州军中的诸多骨干之将,就不能长久被排除在中枢之外。
这些人都是汉家的将校,他们的前途和未来都系于汉室,而非交州。尽早使其中出色之人前来中枢任职,才能确保朝廷对他们有足够的认识、足够的影响。
诸葛亮颔首:“孝直思虑深远,我不及也。这个建议,我会郑重转告陛下。”
“好,好。”
法正躺回榻上:“好啦,我没别的要说啦。”
他吐了口气,疲倦地闭上双眼。
“孝直,你适才说,有四件事。”诸葛亮耐心等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还有一件事?”法正愣了一愣,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对,想起来了。”
“孝直,请讲。”
“这几年,我行事跋扈,冲撞同僚甚多。这一去,只恐吾儿法邈受人报复……”
诸葛亮探手覆住法正的手背:“孝直放心,有我在。”
法正嘶哑地笑了两声:“那就多谢孔明……”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
诸葛亮静静地坐在一旁,过了许久。直到法正细弱的呼吸声渐渐舒缓,他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迈出户外。
法正在司隶校尉、卫将军的任上,公务极多。他既病重,许多事情难免积压。
诸葛亮到了长安,立时出面决断了一批要紧而不能耽搁的,为了处置事务方便,他宿在司隶校尉府的外院,距离法正的居所并不远。
次日他又去探望法正,法正的病情急转直下,已经没法再言语。
待到第三日,诸葛亮在办公的时候,忽然听到府邸内部一阵嘈杂声。他的手一抖,有大团的墨汁落下来,将一卷帛书污了。
诸葛亮搁下笔,疾步走向堂外。站到门廊下,他便听到嘈杂声转为哭声,看见许多仆役跑进跑出,前院里许多官吏也都从各自办公的房舍走出来,愣愣地眺望着后头。
章武二年六月,司隶校尉、卫将军法正病逝,时年四十六岁。
皇帝为之流涕者累日,谥曰翼侯。
七月,朝廷颁诏,连续任命多人,结束了朝中军政要职空阙的状态:
以黄权为司隶校尉、卫将军;
以马良为尚书令;
以杨阜、邓芝为尚书左右仆射;
以赵昂为侍中;
以陈到为翊军将军,统领中军;偏将军傅肜、偏将军向宠副之;
以李严为后将军,统领后军;讨逆将军丁奉、偏将军雷澄副之,兼领益州水军;
以吴懿转任平北将军、汉中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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