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宰相江淇长女江映月,在没有被册封为太子妃之前,身体康健,能歌善舞,人人知晓。可自从那日阅春园之宴被当众册封了太子妃后,就怪事不断,莫名其妙频频生病,有一次竟从高处意外跌落,索性无大碍,后来想想甚是蹊跷。
官家特意请了道士做法,夜观天象,演算天数,然后下旨:下个月十八,大吉大利,太子殿下与宰相江淇长女江映月完婚。
圣旨一传,整个皇宫都洋溢着喜庆,各宫各院也都忙碌起来。
皇后是最高兴的,说:“还是早点完婚的好,省的某个傻子见天的往宫外跑,惹人笑话。”
太子听见如此说他,不过是吐吐舌头,默不作声,然而心里却乐意得很。
南橘附和着:“早点完婚,早点把人接进宫里来,也省了皇后娘娘和太子的一桩心事。”说完,主仆二人都看着座下的张婕妤。
这个张婕妤很会做人,私底下牢骚多的几大车拉不完,可一到正经场面上,连一个字也没有,温顺的可怕。
这些时日的闲言碎语实在传太多了。此事皇后心知肚明:我在明,敌在暗,不得不防。
皇后道:“如此看来,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先将人接进宫来,就看在眼皮子底下,我到要看看,是谁敢动太子妃一下,是谁在暗中作梗。”
自从开始筹备太子的婚礼,支度库卢姝宁等人忙的是团团转。这日,她刚从户部出来,见不远处的廊子下站着一个人,这背影越看越熟悉。
原来是他?
姝宁开心的上前确认了一下,然后缓缓施礼,羞涩说道:“原来是大人你呀?”
那人转过身来,真是郑垣。他不说话,虽只是平淡的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极为复杂,透露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哀愁。
姝宁依旧仰着一张笑脸,道:“这位大人,上次借伞之事谢过您了。”
他却板着一张脸,像是忘记了这件事,冷冷说道:“不必了,别往心里去。”
姝宁瞬间被泼了冷水,心中怪不是滋味的,想着,我又不曾得罪他,他干嘛对我这副面孔。还说“不必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帮助了人不图报恩,竟然连句道谢也不肯要,这脾气可真够古怪的。
犹记得上次他笑的那样好看,不过才七八天而已,这张脸竟变成了一颗死板的老瓠瓜。
她虽有点小生气,但还是礼貌的小心问道:“那我还不知道大人您如何称呼呢?”
他好像极其不耐烦,说道:“随便称呼就好。”
“随便称呼”,天哪,我没听错吧,天下还有这种人?她心里想着,嘴上却问道:“可否相告您的姓名?”
他冰冷的丢下一句“知道又如何”转身欲走。
她紧跟住他,不依不饶问道:“那我下次见了您该如何称呼?”
他故意走的很快,将脸扭过去不看她,说道:“下次不会见面,自然也不用称呼我,所以你更加不用知道我的姓名。”
她真有点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还有其他的事想请教你呢?”
他立住了,道:“我这人就是如此,冷漠寡淡,古古怪怪。”然后作了个揖,算是告辞。
独留她一人在那里不可思议的发着呆:世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呀!上次见面还谦逊有礼,文质彬彬,笑起来也温和可爱,怎么这次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古古怪怪的,板着个脸给谁颜色看。真稀奇,太子即将大婚,人人都高兴的很,他的眼神却充满烦忧之色,他究竟在烦什么?哦,我猜,定是他在哪里受了别人的气,拿我当出气包了。
因为公主就经常这样做。
甲申年,十月十八,主大吉,宜嫁娶。
太子成婚大典在昇云殿举行,婚礼进行了两天两夜。第一日,拜祖庙,行大礼;第二日,兴歌舞,宴群臣。
昇云殿夜宴,盛世华章,极乐之至。文武百官极尽享乐,放浪形骸;通宵达旦,歌舞不休;丝竹绕梁,七日不绝。整座后宫奢靡繁忙,灯山火海,如同白昼。
没有人会注意到不起眼的假山石后,一对暗黑的人影,也瞧不出男女,就那么一晃不见了。兴许是有人在寻方便吧。
第二天一大早,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拾了好些东西,都交到了延福宫这边,手镯、玉佩、荷包、香袋、手帕、扇子、簪子、发带……值钱的,不值钱的,足足捡了有几簸萁。
第三天,酒醒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四处托人打探找寻东西。
姝宁特意留了兰芷和其他几个小宫女在这里守着那几个大簸萁,等着有人来找。
她们闲着也是闲着,不时地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说:“怎么还有人连靴子也丢的,不知这人是怎么回去的?”
一个说:“你那算什么!顶多让人抬回去呗,我这还有丢裤子的,你猜他怎么回去的?”
这些宫人见惯了金啊玉啊,反而对这些感兴趣。
另一个说:“你们那都不算什么,我这还有一位仁兄,竟连那个也丢了,”说到这里,她左右环顾一下,用手笼着嘴,轻语了几句,一众人面红耳赤哄堂大笑起来。
这时,谁也没察觉一个拿笤帚的小宫女从她们背后经过,一弯腰在草丛里抄起一个荷包。这个荷包面料质地皆是上品,虽是八成新,但好在绣工、滚边、压线精致不俗,颜色搭配的也很风雅,图案清新秀丽,一朵牡丹傲立其中,一看就是好东西。
她趁人不备赶紧拿到角落里,左右看看无人,满心期待里面会藏有什么宝贝。谁知只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已经发黄的小布片,再无其他。这布片除了绣着一朵兰草,并无稀奇之处,她不懂怎么会有人用如此上等的荷包宝贝这么一个不值钱的小布片,随手就扔了,只拿走了荷包。
这个小宫女前脚刚走,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把地上的小布片捡起,将它托在掌中细细端详,盯着那朵兰草看了良久,思索片刻,然后轻轻放入袖中,赶紧跟随那个小宫女去了。
这日午后,郑垣跟着两个小太监在草丛里找了许久,不错,那个荷包就是他丢的。
那个小宫女看在眼里,她想故意逗逗他。看他着急得不行了,才说东西在她这里,以此好多向他要几吊铜钱。
这些当惯了差的宫人早就知晓:高门子弟怎么会跟她们无名小辈计较呢!一来这些达官贵人反正有的是钱,二来就算惹恼了,随手一丢,全当是开玩笑,谁又会认得她们呢。
郑垣明白这是宫里惯有的规矩,其他人都是随意一笑,有人甚至随手就赏了,谁也不做计较。
他也不例外,掏出一把铜钱来,说道:“拿去买胭脂吧。”
那个小宫女将荷包随手一抛,抓了钱就跑掉了,嘴角尽是得逞的笑容。
郑垣捡起香囊连看也不看,地烫脚一般也匆忙跑了,生怕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忙碌了一天,直到晚间回到一白书舍,郑垣才有空将荷包拿出看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惊讶里面的东西怎么没有了,而是多了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青枫渚。
郑垣看着这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猜测定是那个胆大的小宫女故意逗他玩,她无非是想多讨两个赏钱而已,能有什么恶意呢。于是夜里安心睡觉,等着明天的青枫渚。
在皇宫外缘地带,紧挨着宫墙的是一片松林,松林下是一片湖,湖水这头就是青枫渚。
只因青枫渚临近水畔,所以在此假意修了个渡口,虽是渡口,却无桥也无船,只有一道长长的栏杆,此处唯一的景致,不过是站在栏杆前眺望远景罢了。日出日落,松风拂过,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意趣。
这里偏僻而且风大,就连负责打扫的宫人也偷起懒来,不过隔七差八才来上一次。郑垣猜测那人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地方,看来,别有用心。
日落时分,郑垣如约而至,站在栏杆前迎着风,眺望湖面,思绪沉浮。忽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喊了一声“郑垣”,他毫无防备应了一声“哎”,等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满脸笑意的女子向他翩翩走来,身段婀娜纤细,万万想不到来人竟是卢姝宁。
这笑容一直坠落在他心里,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他们的壹心园。
他迅速回过神,想来那三个字定是她找别人代写的了,若是她的字,我定能认出来。
心里快速闪过几个念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来的会是她?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是她约我来这的?那东西莫不是她捡着了?如果是这样,可如何是好?
她也同样惊讶,不可思议的笑道:“原来是你?你就是郑垣?”
他慌了,眼睛胡乱瞟着,道:“我不是。”
她笑得更厉害了,说道:“不是?不是你刚才答应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名字而已,遮遮掩掩,还不肯告我。”姝宁想着,这人连自己姓名都不敢承认,心里肯定有鬼。
郑垣不说话,心里想着耍赖肯定是耍不掉了,能躲就躲吧。
她见他不做声,直截了当的说:“你的东西是我捡着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我看你找那个荷包找得很辛苦,可想而知,你一定很在乎这个东西吧。”
说着就把那个绣着兰草的发黄布片拿给他看。
他打断道:“你怎么就确定这个是我的?”他以为他咬死这东西不是他的就可以耍赖到底,毕竟,谁能证明这个东西从他的荷包里掉出来就一定是他的?
她果然说道:“我亲眼看见这个东西从你的荷包里掉出来的,怎么会不是你的?”
郑垣见她果然上当,笑道:“那如此说来,如果小偷偷了我的钱放进他的口袋,而这钱又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难不成,钱就变成他的了吗?”他笑得很是得意,这种辩论他早已炉火纯青。
姝宁一时语塞,但不急不慢道:“证据一确实不充分,好在我还有证据二。”
郑垣不敢相信:“你还能有什么证据二?”
她道:“我正要说呢,因为这个东西上有你的名字‘郑垣’二字。而我刚才喊你郑垣,你也答应了。这下总错不了了吧。”
他这下就更底气十足了,摇头笑道:“我的名字?不可能。”心想:休想诈我,这东西我随身带了一年多了,若真有我的名字我怎会不知道!
她不慌不忙拿下一根簪子,将密集反复的绣线挑开给他看,道:“喏,绣在兰草里面,是郑垣两个字。这用的是白线,年深日久,布片微微发黄,白线这才显了出来。”
这个……失算了,他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他的名字。愣在那里,任由记忆飞转,瞬息又回到那个除夕夜晚,一个瘦小的背影蹲在海棠花树下……
证据确凿,他再无法抵赖了。
她见他愣在那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恰有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他立刻挡在她的前面,板起脸来,说道:“东西我不要了,你爱给就给,爱扔就扔,随便吧。”
她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辛辛苦苦找了那么久,这个东西就在眼前,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放心,我不会难为你的,我不要你的钱。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
他道:“你的问题我不感兴趣”。说完就走,经过她身旁时微微侧了一下肩膀,这就要离开了。
等会儿,他刚刚说的是“不感兴趣”,他为什么不问“什么问题”,又或者干脆说“不知道”。想到此处,瞬间松了一口气,断定这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那条“漏网之鱼”,也更加证实了自己之前的猜想。
姝宁大喝一声:“站住!你知道你现在的思想有多危险吗?郑垣,我警告你,我五妹可是有丈夫的人,请你自重。”
他听到这里倍感莫名其妙,不得不又折回来,气道:“什么五妹?怎么好端端的又扯上你五妹了?那我还有未婚妻呢,也请你自重。”
姝宁见他不走了,心机得逞,问道:“你既然跟我五妹没有关系,那为什么会如此小心收藏她的东西?”
他嗤之以鼻:“你怎么就认定这个东西一定是你五妹的?荒唐,可笑。”
她这才耐心将卢家独门秘诀“飞燕绣”的事情说了一遍,顺便也解释了自己不会“飞燕绣”的缘故。
郑垣听他啰哩啰嗦说了一堆,不以为然道:“那是你见识浅薄,会这绣法的人自然多的很,怎么可能只有你们卢家人会。”他之前肯定知道这飞燕绣,此时不过垂死挣扎。
她笑道:“这好办,你找一个出来给我看看,找出来我就服你。另外,我这有个荷包就是我五妹送的,这用针的绣法我可以一针一针挑与你看,再与这棵兰草做对比,一针一针与你讲解明白。”
他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不用,不用,真是怕了你的认真。”
她道:“那你说说看,你怎么会有我五妹的东西?”现在,该轮到她得意洋洋了。
他一脸难为,道:“饶了我吧,我真的不认识你五妹。”
她不依不饶问道:“哦,那这谁送给你的?除了我五妹,还有我母亲?大嫂?二嫂?”一边说一边用手捋捋耳边的头发。
他挡在她的面前,不停的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回答。
她缓缓说道:“那天下雨,你问都不问我是谁,就把卢大人的东西拿给了我,说明你本来就认识我,不需要问对不对?另外,我猜太医院的那个人也是你吧!因为我问过我大哥了,他说他没跟任何人提过我有咳疾的事;还有集贤楼、弘文馆、藏书阁都跟你难脱关系吧;再有就是眼下这棵兰草,这一切都说明一个真相,那就是……”
她在这里一边说着话一边踱着步,他也随着她来回移动。不等她说完,抢先回答:“我招了,是你母亲送给我的。”
她拍手哈哈大笑起来:“你承认了?天哪,你居然承认了。漏网之鱼,我终于逮到你了。哈哈,我就说么,诺大的皇宫,怎会找不到一个跟我们卢家有关系的人。那你为何一直嘴硬不肯承认?”
“我……”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在这深宫之中,这样爽朗开怀的大笑还真是少见。他看她笑得那样天真烂漫,不觉又陷进回忆里。
她兴奋道:“你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是因为你本来就认识我,你就知道,不需要问对不对?”
他闭着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说了声:“是的。”随即睁开眼说道:“我们在这里呆的太久了,独行、私会在宫里可是大忌,你早点回去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她道:“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问你呢!你一定知道失忆前的我,对不对?”终于问出了积压心头的问题。
他道:“是的,我全知道。可是时间不早了,这里风也大,你快回去吧。”
她急切道:“可你还没告诉我呢?”
他道:“你真想知道?”
她那无比渴望的双眼闪烁着真诚。
“那好,”他用手指这不远处说,道:“那里是白沙汀,明天还是这个时辰。”说完作个揖,从她身边侧了个身跑掉了。
姝宁抬起手,在自己的袖口处闻了一下,就这么一瞬间,她没有注意到郑垣跑掉时嘴角难掩的一丝笑意。
这天晚上回到家,郑垣发疯似的找东西。关了门,一个人在卧房里面翻来翻去,终于在一个大梨木箱子里找见了一堆绣品,然后一一摆开,铺满一床。有手帕、汗巾、头巾、香袋、腰带、贴身衣物、护膝、鞋垫、褙子、桌帷、靠背等,上面绣的有蝴蝶、喜鹊、鸳鸯、金鱼和各色花卉,绣最多的依然是兰草——各式各样的兰草。
他拿起来一件一件的欣赏,轻轻抚摸着每一针每一线。自言自语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绣了如此之多的东西,却一件也没送出去。”
最后,终于找见了那双袜子。他在梳妆盒上随手拉出一个抽屉,拿起一支簪子,把兰草挑起来看,果然里面也有字,在灯下努力认了半天,竟是个“子”字,心想为什么会是个“子”字?忽又想到,那么另一个定是“戍”字了,挑开看了,果然是个“戍”字。
一个念头闪过:天意啊,姝宁呀姝宁,终究是你埋下的伏笔,还需由你来为我解开。如果不是今日你告诉我里面有字,我到死都不会想到。
待要把簪子放回去时,他却忘了是哪个格子,随手又开了一个,里面是扇子的坠饰,玉佩的流苏和一根红绳,上面依然是一串绳结,他看着眼熟。拿回书房和之前的那根一对比,显然是一对。
他痴痴的看着,叹道:姝宁呀姝宁,你究竟默默的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于是兴奋的一夜无眠,细细思索编了一个故事,反复推敲几遍,打算明天去白沙汀说给她听。
这晚,姝宁躺在床上,趁着月光看手心里的那朵兰草,想着明天郑垣肯定会来,他一来,自己心心念念探寻的答案就有了。终于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难掩心中的激动与欣喜,脑海里不停浮现今日在青枫渚与他的对话。
忽然想起:看着这布片发黄的程度,少说也有四五年吧。四五年,恰是我落水失忆之前,再加上他竟然认识我母亲,那他一定知道很多我们卢家的事。等会儿,认识我母亲?他怎么认识我母亲的,而我母亲为什么会送给他这个,这究竟是个什么?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剪下来的。嗯,是了,明天见了面,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想到此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兴奋的也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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