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当然知道安乐为什么会请他吃饭。

他到安乐宫不到片刻。

老二就到了。

与他前后脚的功夫。

也和他一样站在池塘旁，看着安乐玩水儿。

他们二人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

但没沉默太久，因为安乐发现他们都到了，便跳起来道：“还好，你们两个没迟到。”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老二此时笑着开口道：“咱们的安乐公主请客吃饭，我哪里敢迟到？其他的事情都耽误得，就是咱们小安乐的事情耽误不得。”

安乐听到这话，笑了，冷笑，抱着膀子对老二冷冷地道：“别把在外面油嘴滑舌地那一套往我面前搬，我听得拳头痒痒。”

对安乐这么不客气的言辞，老二不见半分怒容，非常温文地笑了笑，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老二变了。

太子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很难准确地形容，就像……就像在内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冷透了。

而这种变化的起因，只怕就是那个姓郑的太学生的死。

其实太子有些不解。

他真的不解。

皇位之争，朝堂对峙，权力场上的你争我夺，都未能让老二真的恨上他。

一个大理寺小官的儿子，在他们这种天家贵胄眼里，实在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的死，便能让老二变成现在这样？

是的，太子此时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老二在恨他。

虽然之前他曾经以为自己也是恨老二的，但不一样。

他也是到了这一刻才清楚的察觉到他以为的恨，与老二此时恨是不一样的。

如果一定要划分一个刻度，与老二相比，以为他的所谓的“恨”，充其量只能到讨厌的程度。

这几年的历练，让太子更加注重礼数了。

因为他府里幕僚的建议。

“太子殿下您是储君，只要您守住一个礼字，谨言慎行，不犯大错，便没有轻易易储的道理。”

此时他不像老二那般“油嘴滑舌”，方才心中的那一丝异样悸动也收敛的不见痕迹，对小公主笑道：“安乐妹妹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了？我馋你宫中的吃食可是馋了好久了。”

结果……也没收到好脸色。

小公主冷冷地看着他，道：“把你那股子假笑收收，在外面怎么摆我管不住，在我这儿也挂一脸假笑让我看，中午这顿饭我吃的下去啊？”

太子有些尴尬地咳了下。

虽然把两人都一通好怼，好在小公主到底还是记得今天叫他们来是干什么的，那边研秀早已经准备停当，没一会儿就摆席开饭了。

吃食是天下客酒楼最新研制出来的新菜品，外人都还没得机会尝到，现在安乐宫里亮了相，凉菜、热菜、主食俱是不俗。

一桌子的好菜，却只有小公主一个人吃得来劲儿，太子拿着筷子不像拿筷子，倒像是执着笏板，恭恭敬敬地下筷子，不像是吃饭，倒像是上朝。

而老二呢。

干脆手插在袖子里，撇头“欣赏”着院子里新起的那个小池塘，都没动筷。

“恩，这个小炒肉好吃！”小公主对一盘菜夹了一筷子入口后，眼睛一亮，充满惊喜地道，“研秀，分一部分来给他。”

小公主口中的“他”是一只默默站在老二身后五尺远左右的谢必安。

自从上次遇刺后，老二从善如流，借住母家势力挖掘了一个九品高手——谢必安在侧护卫，现在老二不论去哪儿，都带着谢必安，而且常常只带着谢必安一个人，与之相比，太子的排面就打多了，若是单独出去什么地方，少不了层层护卫，然而若有真正的高手扫上一眼，便会知道，太子身后那一帮赶不上老二身后那一个。

听说因为这个，皇后在宫里又发了一次疯。

她把太子身边没有九品高手护卫的原因归结为她娘家人都死光了，太子缺少母族助力。

谢必安很安静，他完全没想到小公主会突然“注意”到他。

“我……谢谢公主惠赐，我还不想吃东西。”谢必安回道。他是陪二皇子来吃饭的，不是自己来吃饭的，此时若是他也坐下来大快朵颐，哪里还能分出神去警戒危险呢？

九品高手有他的傲气在，虽然做了二皇子的护卫，在面对这些皇子龙孙时却不会卑躬屈膝，不愿意现在用饭便直言拒绝。

倒是老二开口了，道：“行了，在安乐这里，不用绷得那么紧，如果有刺客能突入到安乐宫来……”扫了眼此时坐在安乐宫围墙搞出的燕小乙，老二意味深长地道，“也必早绝命于神箭之下，轮不到你出手的。”一顿，又道，“安乐这里的吃食，确实是宫中一绝，不尝可惜了。”

二皇子已经如此吩咐了，此时研秀也非常迅速地在谢必安面前摆置了小案几，布了菜，谢必安见状，也不好再拒绝，便只得坐下用食了。

“我这里的东西好吃，也引不得你动筷啊！”安乐旁观着，此时咬着筷子没好气地道。

老二的手依旧插在袖子里，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今天难道真的就是单纯请吃饭而已吗？吃完了还有事情要说吧，我怕我这会儿大快朵颐完了再听你说话，会积食。”

老二这我怕你说得事情会恶心的我消化不良的文雅说法，让本就像金丝雀一样在吃东西的太子停了筷子，倒是没影响安乐。

依旧下筷子如飞，小公主边吃边道：“我和你正好相反，但凡我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时，就一定要先吃饱，不然哪有力气应付后面的事情。”说到这里，小公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咒骂了一句，“这艹蛋的人间啊！”

听得太子忍不住放下筷子，规劝道：“安乐，你一个女孩子家，满口脏话的……”

这两年朝局相争时，太子就是这么一副恨不得把礼数顶脑门上的模样，老二对他这假模假式地做派厌恶至极，此时不自觉地就转了头，脸上带了不想费心遮掩的不屑。

“讨厌吗？”小公主看着老二嗤笑，扫了太子一样后，依旧转回头来对着老二道，“我看他这样我也讨厌，可是比起他这样，我更讨厌你现在这样。”

“你一贯都是偏心的。”老二淡淡道。

这话说的小公主心头火气，把筷子往“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道：“老二，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小小地发了下脾气，随即却又泄了气，小公主闭着眼睛苦笑着摇头道：“有的时候我真希望我不知道！”睁开眼，小公主看着老二道，“老二，你不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看破红尘了？觉得人心皆恶，但凡世界上有点儿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人，不是伪装的就是留不住的？你觉得你看透这一点，以后便要遵循这条规律来行事？所以你看不上太子哥哥现在这份模样，觉他假？觉得他装模作样？”

老二闭上了眼睛紧抿着嘴，他在生气，他在忍耐，说不清是因为小公主咄咄逼人的态度还是被因为真的被戳到了痛楚说到了要害。

“为什么我也讨厌太子哥哥这幅模样，因为他确实假！他确实在装！可……”小公主忽地有些说不下去，眼圈泛红，调整了许久的呼吸，才能继续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道，“可你也觉得我是假的吗？你觉得我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心，是假的吗？”

老二睁开眼，转头看向小公主，神色复杂。

小公主将老二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又笑了，笑容里满是酸楚，道：“从小一起长大就是这么的讨厌。”又转头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着的太子，道，“不想那么了解，可就是那么的了解。”又目视老二，“让我猜猜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估计在想‘我妹妹怎么这么天真？皇位之争你死我活，能因为你的几句话你的一点点期望我和太子之间的争端便会化解、重新兄友弟恭起来不成？’，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吧？”

这回，老二也沉默了。

小公主的神色依旧苦涩，却也有了些冰冷的愤怒浮现，他冷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对你这个妹妹还有点儿最起码的信任，就是你怀疑我也是假心假意的。”看着老二，小公主归于平静了，道，“二哥哥，你看啊，不是这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丑恶的，可就是有真的、可贵的、美好的捧到你面前，你还会珍惜吗？”

“你懂什么！？”老二终于愤怒了，忽然高亢的声调质问起小公主来。

这一刻，老二眼前滑过了郑诺和他谈起诗书时滔滔不绝的样子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隐约的痛楚从心底浮现。

他以为他已经压下去了。

却在安乐这里，再次想起，再次让伤口现行了。

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太子，终于开口，道：“二哥，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真的不是我！我从来没有下过那种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