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病房里反常地响起了两声犬吠，继而又是几声撒娇似地低鸣，然后一个略带金属质感的磁性嗓音响起：“冠军在跟你问候呢。”

回答这个声音的照旧是一成不变的静默。

立体音响将大狗喝水、吃狗粮、咬牛肉、啃骨头的声音，甚至是奔跑时指甲触碰地面的轻微“哒哒”声，都纤毫毕现地一一还原出来，在病房里回荡，以期能刺激始终沉睡不醒的人。

数天来，楚昊洋坚持不懈地进行着这个专门针对感官刺激的“视听唤醒项目”，从最初独角戏般讲述对方熟悉的人事物，到诵读笑话小说，再到如今的冠军，甚至他还病急乱投医地在陈河杞耳边播放过陈国栋的那则视频。

他不肯遗漏任何可能性，采取各种他能想得到的方式去刺激对方，只是沉睡中的人却始终毫无反应。

不过才短短几天，楚昊洋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可收到的效果却丝毫都没有。

现实总是严酷的，甚至严酷到残忍的地步。有过无数的前例，一开始说着永不放弃的家人，最终在漫无边际的无望等待中渐渐绝望，而植物人本人也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失去了生机，最后在悄无声息中死去，结束那注定是无果的努力。

楚昊洋还从没想过放弃，更没有过那人会不会真的就此长眠不醒的怀疑，没有过哪怕半秒的念头。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想方设法给那人最好的照料，殚精竭虑地与海内外专家一起制定最好的治疗方案。

楚昊洋深信他的陈哥会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他只有这个想法。

也，只能这么深信着。

“阿杞，睁开眼看看好吗？”楚昊洋虚握着陈河杞的一只手，“听到的话，动动手指吧！或者转转眼睛也可以啊……”

没有他所期待的回应，却响起了电话。

楚昊洋单手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放到耳边，视线依然胶着在安睡之人身上，不肯错失哪怕一点点机会。

彼时，相隔甚远的国际机场上，沙昂数秒前刚拨出了一个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直接破口大骂：“楚昊洋你这个天下第一绝世大渣男大傻逼！再也不要让老子见到你！”

病房里，楚昊洋看着猝然响起又骤然挂断的电话，懵了一懵，便放下了手机没再去管，低头看着安然沉睡中的人。他微微附身靠近过去，替对方拢了拢额发。

“阿杞，我今天穿了那件雪青紫衬衣。”

楚昊洋用着生硬的语调不习惯地诱哄着：“你不是一直想看的吗？我以后天天穿给你看，好不好？”

“……天天穿好像不太行，会被你嫌弃我臭的吧……那就一天隔一天吧？或者你还想看我穿其他什么，我都穿给你看——再骚包的都行……别睡了，嗯？”

“……一直我穿也没意思，你会看腻吧……要不偶尔你也让我饱饱眼福？”

“……你肯定又放不开的吧？还是算了。”

“不过——要是你还不醒的话，干脆我直接给你换？也许还可以戴戴狗耳朵猫尾巴什么的……”

“阿杞，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跟我说‘不好’啊……”

“不然真的会给你换哪！”

楚昊洋再度前倾了些，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吐纳间隐隐的温热鼻息。他细细瞅了许久，却又自己换了口吻：“算了，放心吧，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的。但，陈哥，快点醒过来吧！好不好？”

“……我舍不得你不快。阿杞，你又舍得让这么多关心你的人，为你而担心吗？”

张嫂看着这幅情景，暗叹了口气，轻轻退了出去。

楚昊洋握着陈河杞苍白无力的手，看着这人熟悉又陌生的睡颜，安静了会，他喃喃低语道：“我又梦到我们初遇的那个冬雨之夜了。”

楚昊洋眼神微微迷离，神情变得有些怅然，想起了跟这人相识的最初——

那天他加班到晚上九点多，隆冬之夜本就寒冷异常，何况还在下大雨，更是刺骨，又没带伞，也打不到车，便是有出租经过，他口袋里的钱也不够，只能等雨停再去赶地铁。

晚饭时勉强就着热水只吃了一个连馅都没有的面包，加班到那会已是又冷又饿，还整个人在夜风里站了大半个小时，所有的感官几乎都快麻木。那会脑子里寻思的就两件事：一个是，倘若这雨一直不停，继续等下去不会就此错过末班车吧；另一个则是，明天就去买件羽绒服吧，可买了就熬不到月底了，以前是风度和温度的抉择，到了他当时那个境地却变成了肚子和温度到底哪个更重要。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在瑟瑟风雨中变僵了，望着漆黑的夜幕，思绪漫无边际一路飙飞，却在他几乎冻僵的时候，一双笔直的腿停在了他面前。一道温润的声音划开凄寒孤寂的夜幕，在耳畔响起，微微震荡着他的耳膜：“去地铁吗？要不要一起走？”

他抬起头，一张带着轻浅笑意的温和脸庞出现在视野里，还有胸前一杯插着吸管的饮品，粗粗的管口隐约可见还在冒着一小缕热气，在这彻骨寒冷的冬雨之夜显得尤为诱惑。

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经过他时都埋头匆匆而过，没人会停下来，好像他这么大个人杵在这里就是透明的空气一样。只有那个人，举着把毫无特色的大黑伞停在了他面前。

明明那人最初经过他时是自然而然地依旧向台阶外迈出脚步，踏入雨中的，却又在迈出第二步时折了回来。他还以为是对方忘记了东西要回去拿，没想到却是停在了他面前，还递出了那杯热饮。

许是看他一直没动，对方又将纸杯往他面前挪了挪，几乎顶到了他胸口：“促销买一赠一。我刚已经喝掉了一杯，实在喝不下了，这杯你要么？”

他愣愣伸手接住，指尖立马被暖意舔卷，直煨热了整只手掌。那人收回了手，却将伞更往他这边撑了过来；“要一起走吗？”

寒冷冻僵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将他的思维也冻得迟钝起来。

他从不知道他们公司楼下的连锁店什么时候搞过买一赠一的活动。

那时他就在想：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而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那份温暖，瞬间驱散了冬夜带来的刺骨寒意，直暖到了他心坎里。

后来慢慢接触多了，他发现对方真的是一个从骨子里纯粹出来的人，乍一看好似跟大多数人差不多，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客气，本质上却是自扫门前雪的疏离冷漠，可实际相处后，才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温柔却也很有原则的人。从不吝于付出，从不精于算计，却也绝不是人人可欺的烂好人。

无论有过怎样的经历，始终勇敢善意地对待他人，这是一份极其难能可贵的品质。尤其已经被命运错待了那么多后，还能不忘初心，很少有人可以那般强大。

是的，就是强大。

在他心目中，陈河杞的心性隐忍又坚强，当之无愧是“强大”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也从没料到不过一次小小的试炼，竟能结交到这么一个朋友。

越是接触，越是刷新他的认识，每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人时，却每每都会再度被这个人惊讶到，不知不觉中渐渐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在大家眼中看似平凡无奇的男人，放在人群里可能也只是中上的程度，大街上比比皆是，可在他眼里却简直比大熊猫还稀有珍贵……

珍贵到他想纳入自己羽翼下，好好保护起来。

他并不惧怕挑战和挑衅，面对客户的刁难，同事的褒贬，他都能以平常心对待。他本人一个是怎样的人，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跟那人相处时的放松自在，哪怕两人只是同处在一个逼仄的出租屋里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很无厘头的是，他只有在那个人的身边，才能体会到一种心的安宁与平静。二十多年来，即便是他的母亲都没法给与他的那种宁和，那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而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引为知交而已。

从被人竞相追捧的豪门阔少到默默无闻的底层实习生，不说尝遍世间冷暖，却也足够令他进一步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和多变，以及大家无关己身的漠视。只有那个人总是给他带来温暖与平和。

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他自己都不知道。等真正交往了再回过头去看看，也许早在那个冬雨之夜，当他指尖感受到那份直直热乎到心底的暖意时，有什么种子就已经沿着指尖蔓延到了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却是细水长流的水到渠成。

楚昊洋垂眸看着静静沉睡中的人，指尖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似乎当时的暖意依然残存着。

自从家变后的漫长人生中，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