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何期一大早从酒店出来,先到边上大型超市买了些水果、蔬菜,和肉类,买了两身小孩冬衣,又拎了盒牛奶,带了几本儿童读物,提着这几个塑料袋又去了婆孙俩的住处。
受到了老妇人如何得感激涕零自不必多说,接触了几次,他倒是发现了这个叫江大海的男孩的寡言。
一开始他只以为孩子腼腆,直到有一回他正教着对方看图读拼音时,小孩仰着头问他:“那个叔叔,我想去看看那个叔叔。哥哥你带我去好不好?”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紧紧绞着洗得泛白的棉衣下摆,“血,我看到了很多血,从叔叔身上流出来……都是我的错……”
程何期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事对小孩也造成了阴影。虽然当时他把孩子的脑袋紧紧护在怀里,应该没怎么看到血腥场面,倒地后,他依然护着孩子不让他看。他只依稀记得没多久孩子奶奶就跑过来,剧痛席卷而来,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来的事便完全不知道了。
如今看来,这孩子虽说才五六岁,要说懂事的话,也的确有点懂了。那事竟然一直记到现在吗?
程何期只能宽慰他:“那个叔叔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离开前跟我说过,希望你不要多想,好好长大。”他双手放在男孩双肩上,微微用力,看着男孩的眼睛,认真道,“你还小,那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男孩希冀的目光回望着程何期,好像抓住了一根浮木,强调一样地重复问,“不是我的错吗?”
小孩隐隐约约明白是因为自己跑出去捡皮球,才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可那皮球是爸爸妈妈遗留给他的唯一的宝物。他从没见过爸爸妈妈,却一直很珍惜那个皮球。
他抓着奶奶的手,问奶奶那个叔叔怎么样了,奶奶却一脸严肃地一直叮嘱他忘了那些,什么人都不可以讲。他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既害怕,又无助,可心底又一直想再见到那个叔叔。虽然奶奶脸色很吓人地要他忘记,可他觉得自己永远记得自己被那个陌生叔叔抱在怀里时的感觉。宽阔、温暖、强大,而且温柔,如果他有爸爸的话,应该也是那样的感觉吧……
可是叔叔流了好多血……
当时被奶奶使劲按在怀里抱走时,他一个挣动间回头看到了。那个叔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一滩红色,似乎还在缓缓游动。他震惊了一个瞬间,才忽然意识到那是血!他从没见过那么多血!
小小年纪的他知道流血是很痛的,而且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以前隔壁有个比他大点的小哥哥就是跌了一跤,脑袋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流了好多血,后来大人们说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变成星星了。变成星星,就是再也见不到了,跟他爸妈一样。
可他一跟奶奶问起,奶奶就会责骂他,然后又用力抱住他哭,说着他不懂的话,他便再也不敢问了。
而这个哥哥给他的感觉就跟那位叔叔一样,让他想亲近对方,于是终于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问了一直盘亘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程何期听到男孩的问话,点了点头,再次肯定:“大海,记住,那也不是你的错。”追究谁的错,并没有意义,甚至反过来说,归根结底男孩婆孙就又真的有错吗?生活困苦,他们要生存已是不易,而困苦的现状又不是因为他们好吃懒做造成的,相反老婆婆比大多数她这个年纪的老妇人都要肯吃苦,都要勤劳。
“有时只是造化弄人。”
男孩对这句话似懂非懂,却听清了前面那句。他努力睁大着眼睛,对那句“不是你的错”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心中放下了什么重担。他安静片刻,又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问出一句:“那叔叔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变成星星吗?”
变成星星?“没有变成星星,他还跟我们一样,都在这里生活着,只是暂时你没法去找他。”程何期摸了摸孩童略有些偏长的干枯头发,“你懂事听话,好好长大,就是对那个叔叔最好的感谢了。”
“嗯!”男孩不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认真的光芒,竟也握着小小拳头,一脸郑重道,“我会的。我还要快点长大,照顾我奶奶,不让她再受苦。”
程何期一上午都耐心教小孩认拼音,读数字。原本没打算逗留多久,结果等回过神来竟已中午,实在婉拒不了老妇人的挽留,最后帮着一起用自己带来的食材做了一顿简便的家常菜。
哪怕是最简单的菜色,小男孩都一脸地惊讶钦佩,闻着香味,几乎口水直流。若非程何期限制他盛第三碗饭怕小孩一下子吃太多吃撑了弄出个好歹来,恐怕这孩子还停不下嘴。
离开前,老婆婆拉着小孙儿对程何期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程何期心里却只觉得无奈又酸涩。
离开的路上,他放空脑袋,什么都没去想。
今儿没风,又难得没有雾霾,天蓝明净,竟是个鲜有的好天气。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更是令人懒洋洋的舒服。
工业高速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牺牲的是全人类全生物极其后代的生存环境,遗憾的是其带来的庞大利益,却只有小部分人享受到了,并且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里,只偶尔从指缝间泄出点肉汤权作安抚,便是这么点肉汤,也挖空心思恨不得压榨出最高的利用价值。
程何期正慢慢走着,忽见一条长长的婚车队由远及近,不过片刻就到眼前。百万奔驰打头,后面跟着十多辆五六十万左右的奥迪车队,红缎带飘飘地呼啸而过。
边上有店家里的人在跟客人闲聊,女客说是哪个纺织厂大老板儿子和服装公司老板的女儿结婚,听说酒席摆了一百多桌,光婚礼司仪费用就好几十万,一场婚宴下来就几百万都不止,可对下面工人就苛待得狠。
说她一个侄女就在那服装厂里干活,早上七点半上班,晚上八、九点半下班,有时加急的话到夜里十点十一点都是有的,中午就半小时吃饭,其余时间全在干活,双休日都没有的。一个月工作28天,工资也才四五千左右。
女客人说:“我侄女才三十岁,那脸色苍白衰老地看起来像四十的,可没办法,不干活哪里有钱去养小孩?我哥嫂都六十多了,还只能到处求着找零工做,就想贴补我侄女。”
小店老板娘附和:“可不是么?我懂!我家也是,我家儿子正经本科毕业的,当初考上大学,全家都觉得出头日子到了。哎,结果现在也在公司里累死累活给人打工还要看人脸色,而且赚得也不多。这年头,哪有老板慷慨的呢?都压着给!”
“就是就是!”
“媳妇当初也是个地道的正经大学生,赚得也不多,前段时间还给我家小孙女报了舞蹈班歌唱班和英语班,一下子学费交掉了好几万,说是竞争那么激烈,以后只会越来越激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别提了,都这样!我媳妇也给孩子报了这个那个,那么小的孩子,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了,我看着都心疼,又不能多说什么。”
“是啊!说了也没用,他们不会听,还平白被嫌弃什么都不懂。哎!”老板娘忍不住叹气摇头,“听小两口意思好像以后还想让囡囡学什么琴,一年又要花近十万!现在平日里吃的用的开支都我们俩老的来。”
“诶,你真说到我心坎去了,我们可不也这样吗!孩子们赚钱辛苦,小的又要教育,那些钱不花不行,不然以后只能进车间,那里更苦赚得更少!我们这些老的只能再找活干,可不就是想多给子女一分是一分么!”
“有什么办法呢!农民还有地,蔬菜总归不用买,我们这些居民的啥都要花钱买。”
女客忙摆手:“农民更不好!呔,你是不知道!一年到头没几个钱,靠种地连小孩的学费都出不起!不要说小孩教育了,连生病了都看不起病哪!还没人家去村里搞的那什么送温暖、给八十老人当护理工来得轻松省力,钱也多!只要两天去一次,一次半小时,帮忙剪剪指甲洗洗头扫扫地,一个人负责十几个老人,一个月就有三四千!轻松省力钱还多,关键是不会被拖欠工资!听说啊,有些人压根就不干事的,直接扫了那什么码就搓麻将去了,到点了再回来用手机扫一下,就算完成工作啦!”
“竟然还有这种事!”老板娘听了也是唏嘘不已,“现在好饭碗少啊!就连扫地的都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可不是?还是你这样当老板好啊!”
“我这个小本经营,算什么老板?水果没及时卖出去就全都烂了,亏本都是常有的事!这年头水果店开得太多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水果採生催熟的吧,客人嫌不甜不好吃;採熟的吧,又放不起,更容易发烂。而且现在都别的地方运过来的,哪里经得起久放,又是运费,又是一道一道中间商,到我们这里都翻了好几番价格了!我跟你是熟人,才不讲那些虚的,我们这行也不容易啊!”
“谁又容易呢?”
说到最后双方都忍不住叹气。
程何期已经一步步走远了,再也听不见身后的交谈声。
他一个人空着手,缓缓往村里靠北面的那块墓地而去,那是——
陈河杞的墓地。
与此同时,村里另一边,一个男人从拐子老伯家里出来,也往墓地方向而去。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大狗在边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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