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慢卷,不染半分窗外风雨,雾似的浓浓氤氲,像团刚浣好的纱一样地从一顶雀形的香炉中袅袅而摇曳着,从紫铜色的雀舌缓慢地挪移而出,最后,却又一点点消融在屋子内,直至无影无形。
“吱吱吱……”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声零散的鸣啭,听起来颇让人欣喜。
只是,一窗之隔的屋子里,气氛远远要比外面沉闷的多。
内殿不大,但该到的人,却是一位也没少,都毕恭毕敬地伏身跪在地上。密密麻麻,乌压压的一团,前后大臣们的手脚相贴,身上厚重的官服也紧紧巴在后背。即便是如此不适,众大臣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个个都如同泥像一般,静在了那里。
“咳咳……呼呼……咳咳咳咳……”沉闷的咳嗽,随着喉咙里发出的十分不悦耳的几声回响,皇帝回头向旁边丹公公捧着的痰盂啐了一口。接着,又从一边一个小太监的手里接来了一盏刚刚沏好的茶。只是,这茶,他也只是拿在手里,用着自己覆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半晌却并不见他喝进去一口。
几根指头在盛着温度尚有些烫手的茶水的茶盏的花纹上来回反复巡游,即便皇帝现在是闭着眼睛,这茶盏上花纹的每一丝纹理都被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他的习惯,在朝议事时如此,在外论战时亦是如此。
“咳咳……”无病沉吟,清了清喉咙,皇帝睁开了双眼,手里的茶盏被他放在了一旁。不怒而威,天子之仪,皇帝扫了一眼在他面前仍跪得好好的一干大臣,眉头皱了下。“之前朝上说过的,矜河一事的主谋,现在可是抓到了?”
不问则已,一问,却是让众大臣心惊肉跳。矜河刺杀一事,虽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见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众大臣也都隐隐约约觉察到,这幕后黑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启禀皇上,臣今早按例在北郊巡查时,发现了一处烧焦的残垣断壁,十分隐蔽,坍塌的砖石下还有些残余的尸骨和兵器,发现的兵器和矜河刺客所用相同,都是火弩。尸骨经仵作检查,是一个壮年男子,一个妇人和几个少年。”
无人上前,无人回应,是以,今日前来述职的许将军便一马当先,恭敬地行了个礼,将自己今日在北郊的所见,毫无保留,不加隐瞒,全都说了出来。身为武将,许将军的声音本就比一般文官的要洪亮许多,因此,他这一回禀,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就连远远跪在最末角落里的谢太傅也是一样。
只不过,许将军不知道的是,谢太傅在听见他如实回禀时,平常抓书卷都能打滑的双手却是被他狠狠攥得是骨节分明,青筋暴凸。如若不是因为他只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手中的笏板,怕是此刻也都要折在他的手里。
这边,始作俑者在听了许将军的回禀后,没有直接回应,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内殿,又再次静了下来。
宛若暴雨成灾前的平静。雷霆到来前的安宁,往往比真正的灾厄要更为可怕,它以暂时一刻的安稳假象迷惑了人的双眼,让人们沉溺一时,等大难临头,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先贤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未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啪!”随着一声清脆透响,方才还好端端地摆放在案上的茶盏已经飞了出来,落在伏跪在地的许将军旁边,摔了个粉身碎骨。迸散的碎瓷倒不打紧,没伤他半分半毫,只是茶水几乎是洒了大半在他的头上,顺着打湿了的头发和冠带在他的颈上绕了多半圈,才“滴滴答答”下来,所幸还好这茶早已冷透了。
“刺客入城失察,是为罪一!矜河刺杀迟援,是为罪二!!太子康王遇敌保护不周,是为罪三!!!首恶逃脱,延误至今已有三月,朕真不知道要你和你那近畿大营还有何用?!!”
龙颜大怒,群臣惶恐。
众大臣中,除开还纹丝不动伏在那里的许将军,一个个都尽如那玉兔手里捣药杵一般,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各个都没了平日里的官威,只管将头死命地朝地上磕着,比去庙里烧香拜佛还要虔诚。
“臣……知错。还请皇上降罪。”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许将军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刻之后,群臣鱼贯而出,个个都长呼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是被刚赦免的重犯。
许将军是最后走出来的,今日,是他留在这邺城的最后一日。过了今日,他就要带着整个近畿大营的士兵像以前一样驻守北疆交界。只不过,和从前不同,这一次,许赫却要留在邺城。
不是以少将军的身份,而是以太子伴读的身份。
不知是在想什么,许将军愣了神,就连早早等在宫门边上,准备一齐出宫的谢太傅都没发现。直到有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手里的笏板直接重重敲在了他的头上,他才如梦初醒,回了魂。
稍稍低了头,眼前这个挽起官服的宽袍大袖,露出一双柴棒似的胳膊,手里还拿着笏板不依不饶的儒官模样的,活像个小老头一样的人,除了和他称兄道弟的谢太傅还会有谁呢?
“老许!!!你是不是还嫌自己命长!大家都不说话,你偏偏要自己站出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玄国战神吗?!这下好了,皇帝老儿一旨把你贬去驻边了,儿子也扣下来了,啧啧啧,我说你什么好!你,你......咳咳......”
谢太傅一路数落着,越说声越大,垂到胸口的胡子也随着他的慷慨激昂不住地抖动着,而一旁明显要高了他一头多的许将军竟是一声不吭,只是放小了步子,和谢太傅慢慢走着。此刻,二人像极了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在旁挨训等着先生打手板的顽童。
“快走,今天一早我就让已经让兔崽子定好了仙客来的酒席在家,就知道你今天肯定过来,今天我不管,你可得好好陪我喝上几杯!”
谢太傅仍然在啰嗦个不停,仿佛把下辈子要说的也都要说完了,身边的许将军仍然一声不吭,就好像谢太傅不仅自己在说,连带着把他想说的也一起说完了。
“阿赫他……除了从我这里学到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样子,性子,尽数都随了他娘。哈哈,当年,我就管不住他娘,没想到,这臭小子这几年长了年纪,我也管不住他了。他现在成了太子伴读,我人又不在邺城,只好把他托给你了,好友……”
长叹一声,许将军和谢太傅已经到了备好的马车前,谢太傅被许将军先行推上了马车,而他自己,却不见动身。
“好说好说,你看阿瑾这臭小子没事不也常调皮捣蛋,到家里,还不是乖乖听他老子我的,欸,我说,你快上来,老许,老许?!老许!!!”
就在谢太傅嘴里一边应乘着,一边俯下身子想将许将军拉上马车,不料,下一刻,反是被许将军挣开了手,狠狠推进了马车,撞在了车壁上,脑壳一阵发昏。待灵台再度清明时,许将军已经骑上了清晨来时所乘的一匹快马,几下马鞭,人已经在谢太傅的眼里缩成了芝麻大小的黑点。
“老许,你好得也见上你儿子一面再动身啊……唉……回吧……”无力阻止,谢太傅摆了摆手,只好让车夫快些将他自己一人送回家去。
翌日,天未明,北郊近畿大营就早已有人派了另一批人马前来接替许将军等人。
粮草点齐,军备盘完,甚至已点了三四遍,许将军却是迟迟不肯动身,直到前来宣旨监察的丹公公不耐烦地在许将军面前来回踱步,用他那别扭的尖音一遍遍说着时辰。无可奈何,许将军只好走出了近畿大营,右手摸着辕门上的花纹和刀枪刻痕,步子像灌了铅一样,却是怎样也迈不动。
他还想再见一人,不过,那个人,昨日生了气,恐怕也不会来了罢。
不来,不来也好,免得那邺城皇宫中那多疑的人,又会多想些什么。自己昨日执意一走了之,连老朋友的送别酒都不肯喝上一杯,不也正是为了他们的平安吗?
“旌旗扬,战煌煌,士自威兮曜四方。
沙无疆,鸣幢幢,兵无却兮镇八荒。
赦无途,命无归,灵兮灵兮九州乡。”
声传数十里,许将军等一干将士已经离近畿大营走远了,但他们喊着号子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得清楚。而在这北郊,最高的山头上,他们的身影虽然已经缩成蚁群般大,但在这里正目送他们离开的少年,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号子,不愿错过一眼。
山头的风很大,将他费力梳好的寸寸头发又吹散开来。丝丝缕缕弯曲萦绕,却是像极了二月的垂柳,每一丝的每一寸都承载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挂念。
“阿爹,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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