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今日的邺城格外的冷,没到大寒,却是有十倍于那天的刺骨之冷。就连城楼上的乌鸦也是不耐这寒冷,盘旋许久,最后也飞落下来,聚成一堆,叫声也更是不堪入耳。
搓了搓手,又端起了店家备下的茶水,抿了一口,一个带着竹编斗笠还蒙着面的下意识摇了摇头,似是不中意这茶的味道。
玄褐疏狂改旧衣,不作仙人剑流离。
是该说他能者多劳,还是该说他将功补过呢?总之,在自家师姐“手脚并用的好言相劝”之下,他,聿清临,现在是一名四海为家的剑客。
他要想办法,进入皇宫,成为太子轩辕珷的武艺师傅。
“好师弟,你可知‘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是何解?”
回想起那日自家师姐神力,将误饮了一盏麻沸汤的翡儿扛在肩头,又是轻手轻脚地在榻上放下,他突然想起了往年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以至于沉闷了半晌,也没应一声,直到他的师姐用着纤长的食指一连戳了几下他的额头。
“好师弟,有些日子不见,你的修为又进步了,竟是到了这‘坐忘’的境界了,师姐还真是惭愧。”
坐忘?是在说他坐下就忘?果然,这个老太婆无缘无故叫自己一声“好师弟”,是没打算说些什么好话。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是说行事一旦有了差错,如果立刻前去补救,那么或许可以来得及补救。师姐您当年循循善诱,谆谆教诲,清临铭记在心,一刻不敢忘。”
闻言,眼前的师姐没有丝毫顾忌,又是斜躺了下来,继续饮起了那坛她还未饮完的好酒,二人之间的谈话也仍在继续。
“至于修为,清临不敢妄言,不比师姐您在此逍遥清修,师弟如今在邺城,看遍繁华,还是没半点进益,想来凭清临的悟性,尚需百年……”
心里明知是自家师姐还记挂着那所谓的一千坛好酒,奈何聿清临最近在邺城里转了几个月,也还是一贫如洗。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发生的又是那般突然,他也根本来不及准备。
“百年啊~于你我修道之人而言,也不过是一瞬,很快就会过去了吧……”
聿清临看着他师姐举着酒盏的手莫名一下停顿,是她的左手在颤抖?不会,想来应是他眼花了。
“一瞬百年,师姐您总是能一语中的,勘破天机,清临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着,将手里的拂尘甩到了肩上,声音低了有八度,不敢再多看身后的“债主”一眼,聿清临打算一展玄妙身法,配合无上妙计,走为上策,脚底抹油。
然而,回过头来时,那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却是正斜躺在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师弟,一瞬过了呀~”
“好,你说吧,这次又是再加多少坛好酒?还有其他条件吗?我都答应你。”无可奈何,聿清临垂头丧气,就算是躲,他能躲到哪里去?这偌大一座止水峰,都是他这师姐的。
听到了聿清临的回答,竹屋主人立刻翻身而起,身形灵动,在屏风后的内室一阵翻腾,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旧衣服,和一个竹斗笠。
原先约定了一年的期限来炼化那颗青色琉璃珠是为了除去珠子上的戾气,是以,珠子就被她用独门术法封印,镇在了莲池内的一朵仙莲内。
如今,一年之期未至,封印先破,再行炼化亦是无用。哪怕戾气尚未除尽,也只能将错就错给那轩辕珷装上。
破了封印的人,是小黑带来,而小黑,又是他聿清临带来。故此,这一笔账,尽都算在了他一人头上。
为免轩辕珷受那残留的戾气影响,造成严重的事态后果,他们二人中,有一个必须要前去监视轩辕珷。
而他,就是这个前去监视的不二人选。
不过,好师姐,你确定,以我这身装扮,在见到那小子前,真的不会是先被宫门前那些个侍卫先丢出来吗?
说到这身打扮,聿清临满眼浮现的尽是他那师姐摇头晃脑,成竹在胸,有理有据的模样。
“自古少年慕侠客,帝王屈尊觅将才。《南华经》有云,咳咳,昔者庄子为赵文王说剑,可见王者皆好武……”
是了,引经据典,所谓“庶人,诸侯,天子”三剑之说都被她断章取义如此,让他无处反驳。
不过,话归正途,若是真的这样随随便便就直入宫城,肯定是行不通。那么,又要找谁来牵线呢?
又是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哎呀,真难喝,果然还是比不上止水峰的凰羽雾莲。
“嗯?是了,久不见轩辕小友,今日不如前去拜访。”
说走就走,一改身着样貌的聿清临将衣下的拂尘化而为剑,揽在了怀里,双手也一同叉起。他的头稍稍低着,因为这斗笠委实是有些太大,挡了他的视线。
既是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那就低调些,慢慢走。
殊不知,聿清临的这一举一动,倒愈发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看他那样子,必是打架没打赢,钱也没赚到一个铜板,娘子也和人跑了!”
“笨蛋,你不知道愈是高手就愈要低调吗?!我看这人啊,惹不起,惹不起……”
在过往路人的交头接耳中,聿清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加快了脚步,只希望不要再过多引起注意。
而另一边,与此同时,未央殿前,前来参加灵奉金经筵的大臣们原本还安稳坐着,但皇帝迟迟未来,无甚顾忌下,他们竟又是吵了起来。
吵的内容,无非还是太子的人选。
一方大臣争论太子轩辕珷身子抱恙,缠绵病榻,不宜为储,应改立康王轩辕琲。
而另一方的大臣们则是争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且不说康王非皇上血裔,他还尚且是个幼童,前些日子在冬狩时嚣张跋扈,所为之事,实在有辱王血,更何况皇上还千秋正盛,又何愁没有其他皇裔?
争论不休,两方大臣各执一词,个个吵到都红了脸,七嘴八舌,就如同北街集市里为了一两个铜板而斤斤计较的长舌妇人。
不过,远处的祭台上,今日这经筵的主角,灵奉寺的方丈却是一直如枯木一般,不为外物所动,静坐在那里。
一袈雪,一菩提,坐观六识现莲台。本无生,本无心,自堪清净破红尘。
灵奉寺的方丈,如今已是将近古稀之年,虽说须眉皆白,精神却仍旧矍铄。按时辰,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灵奉寺的禅房内入定,他那小徒儿在一旁抄写经书。
无论前往何处,他总是不忘带上他的小徒儿,今日却是除外。
几个月之前,他这小徒儿私自偷拿了他脖子上的这串白色琉璃珠出去,一身狼狈回到寺里,被他罚到了寺后面壁思过一年,抄写《心经》。
不过,今日没有带他来,于他而言,想来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思虑千殊百转,有所偏移,方丈的心绪有些不宁,他仍记挂着寺里正受罚的小徒儿,这孩子,但愿能早日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啊……
这边想着,姗姗来迟的皇者已然现身,身后还跟随了一个众位大臣们久见了的身影,哪怕是裹着厚实的黑裘,还被左右的侍卫紧紧围起,离得远远,看不清面容。可是,他左眼上的眼罩,证实了他是轩辕珷。
灵奉金经筵,是玄国皇族的传统。有幸受邀者,皆是朝中要臣。讲解佛理是在其次,每年一度的经筵,实则是为皇帝及太子延福祈寿,在灵奉寺方丈的祝佑以及众位大臣的诵经声中,以期佑国祚绵长。
既是为皇帝及太子而准备,故而,今日,康王轩辕琲并没有在场,即便平日里是被皇帝宠坏的宗室,礼法却是万万不可废。
如此一来,心照不宣,大臣们也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太子,只会是轩辕珷。
“阿弥陀佛,净生大师,还请加佑吾儿轩辕珷。”
在众臣的注视下,轩辕珷被皇帝带到了净生大师面前,他要接受净生大师的摸顶祝佑。
然而,在净生大师面前,轩辕珷并没有好生的双手合十跪下,反是将左手抬起,放在了眼罩上。
眼罩被扯下,随手扔在了净生大师面前。自然,这一举动,是震惊了四座。不过,相比于此,大臣们更为讶异惶然的是,轩辕珷的左眼居然是好好的,脸上连一点疤痕都没有。
难不成,之前说太子瞎了一只眼,只是不实的流言?
皇上想来一开始也是知道的?!
方才经筵开始前还争吵得互不相让的众位大臣,如今见了毫发未损的轩辕珷,面面相觑。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低下头来,将自己的全副心思强行放在了面前的经卷上,口中一遍遍重复着“阿弥陀佛”的佛号,拨动着佛珠的手却都是颤个不停。
这是净生见到轩辕珷的第一面。
只是一眼,净生就察觉了那只左眼的不同寻常。于他有了这等修为的人而言,哪怕是这只眼上附了多道不同的道门术法以作伪装,那重重遮掩之下黑暗,在他看来是****。
充满无边罪孽的沼泽,总有一日会释出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十方恶鬼。
若是先他一步下手,又会如何呢?
净生大师抬起了手,却是温柔地落在了轩辕珷的头顶,依礼为他祝佑。
这一次,他不会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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