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会去哪里。

这些问题，在地府毫无意义。

对永不毁灭的灵魂来说，时间没有长短，无所谓过去，无所谓明天。

灵魂的从前有多种形态，上一世叠加着上一世，亿万年前，平行空间，宇宙黑洞，你永远不会知道尽头在哪里，也永远找不到“我”，到底是什么。

如果非要将这些问题一一追述，那将是个巨大，而漫长的工程。

曾有执着的前辈尝试去寻找最初的本我，他沿着那些已经消散的时光轨迹又走了一回，最终，在无穷无尽的轮回中迷失了自我。

最后痛苦不堪，自爆灵体，灰飞烟灭。

对此，我表示惋惜，轻易不敢尝试。

一颗灵魂承载有限，每一次死亡，忘却，轮回，是一次恢复出厂设置。清空，才能更好的接受。

我深信不疑。

境术地，层雾茫茫，飞流在夹间的冥火幽幽闪烁着蓝光。

云雾夹层之间，绣着紫纹鎏火的黑白袍衣摆从雾面探出一角，我踏着长靴破出浮层，侧身避开一记攻击，右食拇指迅速一搓，弹出白光磷箭，咻一声将百米开外的幻靶打个粉碎。

“漂亮！”负责人在笔记上画个勾，挡着额头抬首望我，颇无语道：“说真的，你是为了打击新人才来参加测试的吧？快走快走，别把人给我吓跑了。”

我剑光一敛，收了剑，脚底力沉，落地。

下面几个这一届参加毕业测试的待定鬼官一脸苦色。

我摸摸鼻子，识相地走开了。

我倒不是非要参加测试不可，毕竟在其他人眼里，我在地府算老资格了，有几百年的法力。

若不是怕我出任务时会关键时刻掉链子，我也懒得来这人前测这一试。幸好虽然没有印象，但身体的本能还在。

发髻又散开了，我解开发带咬在嘴里，手松松一拢这一头麻烦的长发，再绑好时，已走到孟婆桥这处死魂最多的地方。

绣紫纹鎏火的黑白袍是地府的统一鬼官制服，有震慑法作，我从他们中间穿过，烟白色的死魂们自行让开一条清透的路。

死魂界通往鬼官界的路上有一条经年不灭的地狱火河，火河上有一座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桥，颤颤巍巍，却坚·挺地立了上万年。我看着像是秦朝时期的作料，但其实地府的东西，多无从追溯，亦无从考证。

地狱火河咕咚咚冒着滚烫的泡，同天边的赤霞交相辉映，仿佛接连天烧成一片。炽热的焰火灼撩起我的衣摆袖袍，还是不怎么适应的及腰长发轻轻扬起，我站在桥中央，和地狱火离得那么近，却很奇异地没有感受到一丝热气。

一点星火飘到我面前，我抬手一捏，它顷刻散了，空气扭曲了一瞬，光影重聚，隔着大半条河，我看见死魂界千军万马重入轮回，场面之壮观，较比我上辈子超市促销大抢购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死魂界回鬼官界，必能见到这幅场景。

我休养了一个月，日日得见，从一开始新奇到后来觉得无趣，我只用了两天。

没多停留，我继续朝我们部门办公室走去。

我是一名地府公务员，我的职位是还愿者，隶属地府北冥，统称鬼官。

人死后，灵魂脱离载体，二十四小时内自动落入地府死灵回收区，再由负责鬼官编号，按顺序投胎。

和众所周知的程序一样，再庞大精密的程序都不可避免的存在BUG，这个由天府神官打造的机制亦然。

——它回收不了执念过深执意要留在人间的魂魄。

这些魂魄通常都有一段经难以自我排解的经历，并从中产生异常强烈的遗憾。

这些遗憾过于深刻，以至于自身灵魂能够从中取得力量，化作能与机制抗衡的实质能力，从而脱离机制。

机制太过庞大，维持设定需要强大的法力耗损，为了避免造成天府公务员法力用尽重入轮回的囧事，机制在一开始启动的便是法力需求最低的那一档。

所谓一分钱一分货，法力消耗不外如是。

于是，应景而生，地府和天府共同商议，设立了还愿者这个职位。

还愿者的工作，就是重返人间，消除他们的遗憾，从根本上避免他们获得的非法能量，使他们顺利落入机制，重入轮回，维护天地秩序。

我的上司告诉我，我有着八次非常牛逼连续且完美的成功回收记录，不过我不记得了。

因为我清空了。

我没有入轮回，据说是用功劳兑换的。

至于我为什么清空了，答案不重要，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原因无足轻重。

况且，当初的我选择清空，一定有我的原因，而我现在的忘却，应就是做出决定时的我想要的状态。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好，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阎王本人和他的职称大不相符，他既不严肃也不冷酷，更没有青面獠牙面相可怖。相反，阎王是我见过最青隽俊朗的男人。

作为一个纯Gay，我对阎王垂涎三尺。我承认我当初会答应留在地府工作，有一半是阎王颜的功劳。

而我，还是一个普通的还愿者。

地府职位任期不限，除了还愿者。还愿者同地府一约无限期，任务不满十次，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四十则无法解除约定。这也是地府中还愿者只有寥寥几十人的主要原因。

其实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清空。

我保留着上世为人，以及初入地府时的记忆。

可能是害怕自己无所适从才保留的。

我并未在意，有归属感，总比做无头苍蝇强。

看吧，我的确为自己考虑周到。由此我更为自己的清空记忆的决断信服不疑。

阎王问我现在想叫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我的名字，楚萧凉。

楚萧凉，是我前世为人时父亲取的名字。

取自李商隐《细雨》中，“楚女当时意，萧萧彩发凉”一句。

虽然他极力解释说没有深意，只是我家姓楚，萧凉二字组合好听而已。

我却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凉薄，意寓不大好，乍一听，有种孤独终老的萧条。

我曾一度把找不到男朋友这件事迁怒于这个名字。

不过那又能怎样呢，这个名字终是伴我直到死亡，我仍孤身一人。

阎王笑笑，说那我还叫你萧凉。

然后我接下了第一个任务。

是第一个吗？

算了，权当是第一个吧。

时空监督管理局的负责人看到我时愣了一愣，接着乐起来，用力拍我的肩膀，夸我好样的，然后给我的跨时空签证盖了戳。

似乎地府里但凡有点资历的都知道我的那段辉煌时光，但又都十分默契地对具体内容避之不谈。

想来又是我交代过的。

我仍不在意。

“本次任务时限为任务主确认死亡之前，任务期间有任何问题可随时返回地府求助。”

负责人例行公事，和我念叨了十分钟注意事项就把我放走了。

通过时空之门时，签证化作一道白光，落在我心口。白光大盛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我的魂体有一个缺口。

然下一秒，我便站在二十一世纪平行时空的城市酒店里，人世间的活泛气息扑面而来，我一时忘了这事。

房间昏暗，我拉开窗帘，阳光迫不及待涌进来，我眯了眯眼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