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遮掩掩一下午,趁着月色,我赶忙回地府和冬不立请教易容的法术。
“时间这么紧,我教你个简化版的吧。”冬不立念了个法决,双指一碰,浅白的光晕极快的闪过,脸上已同我是相似的面容。“咱法力有限,最多就这样了,模糊一下轮廓和五官,糊弄鬼官神官差点意思,糊弄普通老百姓一准没问题。”
我试着模仿了遍,嘴歪了眼也斜了。
冬不立笑死了,纠正我的手势说:“再来再来。”
我又试了试,这次耳朵不见了。
冬不立鼓掌说:“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意思,法决中间那段使点儿劲。”
我深吐口气,垂眸看着自己结印的手指,默默注入法力,催动法决,一瞬白光闪过,我抬头看着冬不立:“如何?”
冬不立深吸口气,看得呆了。
“楚还,你这美色......让人有些把持不住啊,收收。”
我幻出一面镜子照了照,镜中人金瞳长眉,肤脂凝白,额角两侧是对称的金色鎏凤花纹,艳若桃李,出尘脱俗。
这人是我的脸,我亦见过自己这幅面容——在和小太子的梦中,是凤凰化人的装扮。
机缘巧合,我竟无意成了这副模样。
“怎么还呆着?”冬不立将手掌在我面前晃晃,“不是不能再地府久留吗?”
我收回镜子,多次失败,攒了经验,这次倒是一次便成了。
冬不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楚还果然天资过人,去吧,对了,这法术一次只能维持八个小时,到点你自己记着再施法,别露馅了。”
“多谢。”
回到帐篷里,阙非泽背对我躺着,我小心掀开他榻下专为贴身侍卫准备的被褥,才迈进一只脚,便听榻上清冷道:“去哪里了?”
“......茅房。”我平静地答。
榻上没了动静,我松了口气,安心躺入被褥中。
早晨起来,阙非泽皱着眉盯了我好久,我心跳快得起飞,差点以为露馅了。
阙非泽叫我跟着他,本以为是做些伺候穿衣梳头的工作,却没想阙非泽的自理能力一流,在军营里完全没有在府里呆着时的公子哥做派,穿衣梳头,吃饭洗漱,分毫不用我插手。
他什么也不问我,只有写字的时候叫我磨墨,我的饭食和衣物都同他一起由另几个亲兵负责,半月下来,我忧思无虑,竟胖了几斤。
此间碰见那行带我入营的士兵们,已是完全认不出我,反倒阙非泽身边的亲兵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
天全然炎热起来,厚重的士兵铠甲叫我好难受,左右阙非泽也不常唤我随侍,我便时常衣着不整的待在帐篷里。
阙非泽碰见几次之后吩咐他那几个亲兵不准随便进来,自己却半点不避讳,还老被我抓到偷看。
这天晚上,我踢了被子趴睡在木板床上,阙非泽还没回来,我迷迷蒙蒙的怎么也睡不着,觉得今日闷热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来,明亮的月色露进来一角,是阙非泽回来了。
我懒懒的,就装睡没动,阙非泽照例不让人进来伺候,没点灯,自己就着月色映下来的昏暗光线换了衣服。
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停止,阙非泽喝了口水,他大步跨过来,却停在我的旁边没走。
很突然的,他的手掌自然而然探进我上衣里摸了摸我的背。
“又踢被子。”他口气平常地说。
我惊得瞌睡都跑飞了,愣是没动,阙非泽撩起我腰上的衣料,接着便听到折扇鼓动的声音,微风阵阵。
阙非泽给我扇风的同时还替我整理头发,他将我的头发一并拨到一侧,脖子、肩头、锁骨这些地方的皮肤没了厚重的头发覆盖,清凉的风轻轻扫过十分舒服。
夜半时分,燥热终于全部褪去,凉意沿着清冷的月光浇盖整片土地,阙非泽将我的衣服归置好,停下摆动折扇,悄无声息地将被子盖到我的身上。
榻上呼吸渐沉,我翻身坐起来,看着阙非泽紧闭的双眸,心中再次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填满。
次日,日头东起,我醒来时阙非泽已在不远处的桌面上写写画画。
见我坐起,他停笔微笑,仿佛发生什么让他愉快的事情,“醒了?”
我点点头,起来穿鞋。
阙非泽放下笔朝我走过来,“快些,带你去个地方。”
我打了个哈欠,慢慢地在床上找衣服,他坐在我旁边,帮我拢袖子,递衣裳,“穿这身。”
他给了我一套和平时穿得士兵服不一样的衣服,就是普通百姓的着装,可能是要带我出门。
我乖乖穿上,每每这个时候,我便觉得其实阙非泽性格挺好的。
还没穿好衣服,周邡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在帐篷外打了招呼就要掀帘子进来,阙非泽黑着脸喝止。
“外边儿候着!”
周邡莫名被吼了一嗓子,小声和外面的守卫嘀嘀咕咕,守卫小小声的告诉他我在里面,周邡更加莫名其妙,守卫更加小声的说:“嘘,小首领的新宠。”
我简直能预见周邡的表情,果然下一秒,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一副誓要忠言逆耳的就义表情。
“小公子!”他撩开下摆,抱拳跪下。
幸好这时候我已经穿戴整齐,阙非泽面色好看了些,“何事?”
周邡抬头刮了我一眼,我没心没肺地和他招了手,他脸色顿时更黑了,“小公子,您在府中已然有一位了......在营中如此!有碍军威!”
阙非泽半勾着唇,难得有些小孩子模样,他手肘撑膝,托着腮,看着周邡道:“你给我找的好宝贝啊。”
周邡:“......”
阙非泽收起随性的样子,淡淡道:“我自有分寸,你找我到底何事?”
周邡到底不放心我,“请小公子借一步说话。”
阙非泽跟他出去,不忘嘱咐我且等他一下。
我重新在榻下坐下,心道哎呀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又成别人眼里的娈宠了。
阙非泽很快回来了,他扶着帘子叫我出去。
我拍拍沾了灰尘的衣角,同他去了。
他今天穿得也很平常,长相又那样俊逸,翩翩少年郎气度不凡,他和我并肩走在这座古城的街角栏巷之中,人群频频侧目。
“前面有一高楼,登上可阅近半都城,黄澄果酿别具一格。”阙非泽朝我伸出手,“我带你去尝尝。”
我对他熟稔得没有任何防备心,径直将手放在他手心里,由着他带我去寻那处高楼。
这座高楼只有四层,但放在这里确是算得上高楼,放眼望去,除了城墙的瞭望楼,没有比它更高的了。
“为什么来这里?”我走到厚木原味的护栏边。
阙非泽让店家上酒,很突兀地道:“若在这里成亲,你可愿?”
我回头看他,“什么?”
他捻着青铜的酒杯,不羁道:“天下法则规矩,甚求世人折受,我为之不喜。”
“那,你想做什么?”
他走到我身后,“我心有一人,我知他心中亦同我一般,只是受世俗所困,不得不略作伪装,不敢沉溺,也无敢......”
他贴近我,眼神竟如透过云层的晨光一样温柔,“也无敢放下。”
我吞咽了下口水,他继续道:“我想亲口告诉他,都无妨,这个坏人我来做,我来为天下之大不韪,我来承担骂名,他只需......只需安心地躲在壳里,安心地喜欢我,即好。”
他的唇凑过来,差一点就亲到我了。
真的只差一点,如果那只箭没有突然飞来的话。
他徒手抓住那只箭,皱起眉头道:“该死。”
朝射箭的方向一瞥,阙非泽拉着我跑到二楼一间隐蔽的隔间,命道:“待着!”
而后自己冲了出去。
我去拉门,被锁住了,外面一片嘈乱,有人杀了门口两个看我的士兵,血溅高墙。
“开门!”我锤门道,“放我出去!”
无人应我。
我推开窗户纵身一跃,楼下已同尸山血海一般,我站在其中,恍然如梦。
只是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战争便血洗了一刻钟前还悠然有序的街道。
遍地哀嚎中,我听到有人叫我快跑,有人喊我站住,我只朝着一个目标奔去。
我知道就是今天了。
这种预感强烈无比,追赶去的过程中,我甚至有种呼吸不上来的焦迫。
我的手在抖,我眼中全无他人,翻越营地之外的城墙,我看到了阙非泽。
他没有护甲,手持一柄不知在哪个垂死士兵身边捡起来的剑在人群里和旁人对垒,面若冰霜,剑矢一起一落,犹如死神,却依然挡不住对方攻势。
眼见败局已定,为了保存实力,阙非泽毅然决然向城墙上的士兵号令道:“投箭!!!”
霎时间千万淬了火的箭尖纷至沓去,我失声裂肺道:“不要——!”
我忘了这只是一卷假设的时空,我忘了一切都还有翻盘的机会,手臂被箭刃穿过,我不管不顾,我冲向他。
烈日如火,滔天血色的薄雾,越来越多的箭射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阙非泽转身杀敌的瞬间猛然发现了我,他目眦欲裂,“阿凉——!停下——!停止放箭——!”
混乱的战场忽然腾起黑雾,那黑雾身形如魅,猩红的眼瞳远远看了我一眼,顷刻散去,我心中突然一紧。
听见阙非泽命令的守城士兵本已陆陆续续暂停放箭,骤然战局被人一搅,我看见那些士兵额心氤起黑色,箭下得更快更狠,目标是阙非泽。
混蛋——!!
我不及大喊,拼尽全力要去护阙非泽,却没想真正致命的毒箭在我身后。
千钧一发之际,我推开阙非泽,差点将他穿颅的那支箭至我们中间划过,才松口气,阙非泽同一时间狠狠抱住我,我窝在他胸口,听见沉闷短暂的“噗——”一声。
腥甜的液体滴在我的额角,一滴,两滴,空气中浑沉的声音不甘地叹了口气,黑雾尽褪,城墙上被附身的士兵全部倒地。
“阙非泽......”我扶住他,口舌打结,“阙非泽.....?”
阙非泽的瞳色忽青忽黑,他艰难地摁住我的后脑勺,在我唇上轻轻一触,气若游丝道:“阿凉......我早知......是你。”
“回家去吧......我不怪你。”他说完最后一句,灿若骄阳的丹凤眼缓缓眨了一眨,沉沉地阖闭。
我抱着他跪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中,满目茫然。
次日,阵前传来消息,“嬴政”发诏指责蒙恬不忠、扶苏不孝,责令二人自杀,此刻扶苏已死,蒙恬被擒,边关大乱。
我知道秦始皇死了,赵高他们不可能放过以蒙恬为首的众将领们,昨天偷袭军营的那伙人便是赵高策反的敢死军。
他们要逼蒙恬死。
晚上,我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莫霆。
他已不是寻常打扮,温润的眼尾刻着一道血痕,戎甲加身。
“鄙人莫霆。”他朝我拱手抱拳,遣退守着我的人,“奉公子之托前来......接您回府。”
我看着他,他接着道:“此前在下欠公子一个人情,虽然公子已经不在,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定会护得您一路周全。”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要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依然没能阻止他死掉,我第一次痛恨自己如此无能,上天如此残酷。
莫霆没有走,他也留下了,每日劝说我同他走。
没几天,青有也来了,他在军营里如鱼得水,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没有交谈的兴趣,总是独自一个人在阙非泽的帐篷里发呆。
上头派了新的首领来,叫我搬出这座帐篷,我麻木地说好。
整理书卷时,我翻到一沓羊皮卷,质感熟悉。
我盘腿坐下,打开来看。
是那部漫画的的下半卷,这一卷里,那个叫赵楚萧凉的小奴隶和小贵族在城外那座四层高楼里成了亲,他们敬谢苍天,感恩大地,每日在府里过着没羞没臊的生活,直到老去,葬在同一个坟里。
冬不立得知我的任务主死亡,抠抠索索特地找了张时空卷上来恭喜我任务完成,我愣怔着打开任务面板,上面竟真的提示任务完成。
我颤抖着手划开任务主遗憾那一栏,上曰:吾爱。
冬不立走后,我泄愤一般潜入皇宫杀了赵高等人,任凭乱世横生。
半月后,江湖传说,青衣男子为祸世而来,谁坐上皇椅,谁必定当夜被一支长箭划破喉咙而亡,群臣朝野风声鹤唳,一时皇位无主。
我对这些不闻不问,地府注意到我的反常行为,派人来抓我,我被抓住,又跑出来,被剥夺鬼官身份,从此不再有属于自己的鬼官制服和办公室。
阙非泽死了,我还在这个时空廊卷里,可能要被困上永生永世。
我恨。
我恨的却不是要被困上永生永世,而是我找遍世界,都没有阙非泽的踪影。
在坠化成魔前,我回了一趟府里,我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躺了一天,第二天刘公公发现我回来了,或一句话砸一次眼泪,他问我说:“主子,如今小公子不在了,府里全凭您做主,您如今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奴才们?”
“随便你。”我也不掩饰了,挥一挥衣袖便消失在原地。
去到书房,我把剩下的半卷羊皮画摆在架子上,莫霆居然找来了。
“你消息真够灵通的。”我扫扫灰。
他看着我一身青衣,关上门说:“您神通广大,何必如此?”
“哦?”我笑着转过身,“你知道我是谁了?”
他淡定地点了点头,我撩起斗笠上的薄纱,问他:“你想坐龙椅吗?”
莫霆拱手道:“鄙人不谙官场之道,惟愿余生同相爱之人相濡以沫。”
“相爱之人......”我坐在阙非泽平时坐的位置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好对青有。”我徒劳的对虚无的莫霆说,“他宁愿与地府为敌,也不会背叛你。”
“大人?”莫霆听着我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耐心地道:“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轻轻抚摸着整理好的那沓羊皮卷,藏了好久的眼泪还是滴落眼眶,我说:
“我想......我想离开这个世界。”
叮——
莫霆凭空消失,怀中一个青铜酒杯掉在地上,也成风散去了。
所有一切变成苍色白墙。
我再睁开眼睛,父亲家旁的小巷子中,自己一身久违了的紫纹鎏火黑白袍子。
目光一转,阙非泽好好的站在我的旁边。
我笑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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