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么？”

“我明白了，阿尔伯特先生，您对天方目前面临的严峻形势分析得很深刻。”李景逸长叹道，“内忧外患，似无有穷尽。”

距离庆典还有最后六天。

短暂的“师生”情谊马上要走到尽头。

阿尔伯特正在茶厅里带着对方加紧做最后的“学习”辅导与帮助，并且他们正使用天方官话交流，男巫权当以此作为口语训练。

“如您这般说，我天方前途又何在，真个暗无天日了？”

他内心焦灼，愈发感到困难。

“这需要你自己寻找答案。”

“我只是一个学者，阿瓦兰迦学者，我现在所能做的最大的帮助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他捧着冒热气的果汁饮品，呡了口，放上两人面前的小桌，波纹震荡的饮品杯面映出他们的神情，映出阿尔伯特的平静，和李景逸的犹豫，“我所做的一切分析都是根据我这边有的资料，至于如何切入问题点，我可以给你很多建议，但是否有用。”

“我能光凭空想告诉你，我就不只是个学者了。”

而是预言家。

“不过，我确实可以回答你，天方人同阿瓦兰迦人的最大区别何在，这或许是个关键。”

“是何物？！”

景逸兴奋起来，上身前倾以聆听。

“精神面貌。”

他说。

“天方人的【主观能动性】被运用得相当低效。”

“在我们这个世界当中有很多暂时无法理解的事情，万事万物背后的机理和规律多数时候明晰，有时则模糊，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这个寻找过程中会有困难和挫折，但总体上，人仍在有意识地创造环境，对抗自然，发明利用工具。”名为阿尔伯特的少年阐述道，“这种改造力量，我称之为【主观能动性】的事物才创造了历史，简而言之，人自己创造历史。”

“你想想看，天方历史上诸王朝究竟如何亡了呢？”

“.....具因天灾人祸。”

李景逸靠着椅背，看向旁边的落地窗外，如是道：“国朝腐败，礼乐崩坏，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如斯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

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中，实际上，天灾总是会出现。

只不过当国力强盛时。

国朝有能力平复灾乱，日渐衰落时则能力不足，进而灾情扩大，演变为人祸。

“这个过程中，参与最多的人是谁？”

景逸思考了下：“民众。”

“正是。”

“所以我认为，这是天方人与阿瓦兰迦人抛开技术水平之外，差异最大的本质。”

阿尔伯特又呡了口果汁：

“哪怕今天所有学术上的大牛们都不在了，阿瓦兰迦也会诞生新的顶级学者继续前进，无数人投身各个领域，因为传承未断，所以我们能成为【现代文明】的量尺。”

只有人民的力量可以打破王朝周期的厄咒，人民创造历史。

“那么现在天方人民最广大底层的精神面貌如何呢？”

男巫又问。

“很麻木。”他承认这点，“他们更关心下一顿饭吃什么，稍好一些的也只关心自己在的地方，譬如街道、县城等等。”

“当然，这可不是他们的错。”

黑发男人继续道：

“人本来也只是一种动物，饿了要吃饭，困了要休息，连最基础的生存需求也无法满足时，人没有精力能考虑其他事情。”

“而且大多数，哪怕最顶尖的人也少有能超出时代者。”

“民众的精神状态反映了其所处时代、环境的特点。”

一个被物料运输手段，以及周边关系和自身基本生存需求困在原地的人，在其自己的观点中，他从未见过其他地方，自然不会关心，像农耕时代的农民，为饱腹殚精竭力，你告诉他，老乡，你应该关心其他地方，自觉自愿出让资源，他只会觉得你神经病。

等到发展后，又会大不一样。

这就是时代特点的体现。

“所以，谁更能得到人民的帮助和支持，谁就能更强，但，如何得到人民的帮助和支持。”

李景逸微垂下头，思考：

“又是个问题，起码，靠现在那些学究们摇旗呐喊，大声疾呼我朝危矣，在报纸上互相指摘骂战没有用，得换条路。”

“当然，我想大方向你已经有了，不是么？”

“确实如此。”

这些天来的教导在他脑海中浮现出完整骨架，拼合为上下疏通，贯彻一体的脉络，许多曾困扰的事情，都被剥开表层迷雾。

他觉得自己渐渐明悟一切。

阿尔伯特看着这位“学生”的样子，在其眼中，对皇帝和国朝的敬畏已经完全消失了，对方瞥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龙头玉佩，这是出使前皇帝赏赐给使团的东西——青年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某种力量，从旧思想框架里挣脱出来，把与旧框架敌对的力量释放。

他将把比机器和技术书更重要的东西带回去。

“先生真大才也。”

李景逸郑重地对黑发施法者作了个礼：“现如今，某竟不晓得该如何报答先生了。”

若还在天方，他必定会宴请他，再拿出大笔学资，可在这儿，几乎什么都办不成。

“我只是个普通学者。”

阿尔伯特摇头道：“都是你自己找到结果，至于我，只不过加速了过程，但你也要想清楚。”

商鞅之能，虽为天下赞颂，仍为五马所分。

“我皆晓得了。”

李景逸起身，又向阿尔伯特郑重地施礼，才离去。

“诶，老特。”

有人从身后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你帮得很彻底啊，屠龙术都打算教出去了？”

“看不下眼，拉一把。”

男巫瞥了眼肩膀上的手：“这叫国际共产主义。”

“我也还差了点意思，除了理论思想，什么都不能给他。”

他到现在仍在整理文稿，幸好已经整理到最后，肯定能赶上，把文稿交给李景逸，让其寻求志同道合者，尽可能在大洋对岸全力组织和散播，再之后，就不是两位穿越者能干扰的范畴了。

那只能属于时代与个人的大会师。

“确实很像啊。”

唐吉诃德看到李景逸远去的背影，有些感慨：“连我也想拉一把，太像了。”

他突然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