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螭派的地牢里。

缠骨娘被活活关了三个月，被关到发疯了。不过，她发疯，不是因为心理压力，也不是因为酷刑，是因为没有眼珠吃。

《白露》邪功邪气无比，她发狂的时候，罡气比往常更烈。

“这……”

“她要逃出来了！”

“快！快去告诉宣小姐！”

缠骨娘用凛冽的罡气撞碎木头牢门，抓起一个弟子，伸出指甲，贪婪地抓着弟子的眼珠，然后往嘴里送，仿佛她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旁边的三个弟子想要阻拦，被她抓出心脏，又抓出眼珠。

她足足杀了七个弟子，吃了七对眼珠。

随后，缠骨娘活生生握断铁索，逃出牢门。鲜红的唇上，沾满血迹。

她冷笑一声，腾身上房梁，会轻功的烛螭派弟子们忙去追。然而，缠骨娘几个起落，就已经无影无踪。

宣琼琚听到缠骨娘逃出地牢的消息，心中一颤。

练邪功的，一日不杀人吃眼珠，就煎熬难忍。她推测出，在这之前，缠骨娘至少杀了七八百个人，令人发指！

听闻练邪功的大魔头逃出烛螭派地牢，广陵城中登时人心惶惶，人人闭门不出。

宣琼琚令人在广陵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还派人在出城的路线守着，不给她留一丝退路。

这么一个吃眼珠的魔头，每天都需要眼珠吃，倘若让她跑了，要有多少生灵涂炭？

缠骨娘袅袅婷婷地走在寂静的广陵城，满身鲜血。她将随手抓来的男人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当然，男人的眼眶里已经没有眼珠了。

广陵城里四处都是烛螭派的守卫弟子。

缠骨娘知道，他们是来抓她的。

她妩媚地无声而笑。

这时，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跌跌撞撞地喊道：“缠骨娘，你在哪儿？死丫头，你在哪儿啊！”

奇怪，所有人都在躲避缠骨娘。唯有这个老女人，在寻找她。

看到缠骨娘的身影，老女人安心了些，她又有些害怕，不敢接近。

缠骨娘仍旧笑着，眼神里是绝望的光芒。

“缠骨娘，跟娘回家吧……”

这个老女人，正是从小收养她的妓院鸨母。

老女人低声道：“娘把你藏在阁楼上，谁也不知道，你……”

世人都说妓.女无情无义。然而，缠骨娘对鸨母的孝顺是真的，鸨母对缠骨娘的爱护也是真的。

只有娘，能在天下人都嫌弃你的时候，无条件地接纳你。

缠骨娘仍旧是笑着，她走过去，鸨母以为她会跟自己走，很是惊喜。然而，缠骨娘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一个头，然后转过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我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别。

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缠骨娘踩着楼阁，飞檐走壁，回到了宣琅琊的朝阳楼。

入夜，窗外冷雨淅淅。

宣琅琊半倚在软榻上，听另一个美貌侍妾弹唱曲子。侍妾怀抱琵琶，声音软糯如同枝上黄鹂。

烛影一暗，缠骨娘破窗而入，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和雨珠。那侍妾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她扼断喉咙。

然后，那双美丽的眼睛也被毁掉了。缠骨娘用长指甲挑出眼珠，津津有味地吃着。

“宣郞，别来无恙。”

宣琅琊丝毫不惧，勾唇一笑，望着缠骨娘：“一别三月，地牢里走过一遭，美人风采依旧。”

缠骨娘又笑了，笑里是娇艳欲滴的妩媚。她提裙走过来，像蛇一样缠在宣琅琊身上，低声道：“你该明白。我回来，是在赌。”

我赌你会保护我。

宣琅琊有很多机密和见不得人的秘密都在她手上，如果她落入他人之手，审问出来这些秘密，宣琅琊就会受到威胁。

烛螭派虽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但是缠骨娘为了宣琅琊，回来得义无反顾。

二人厮磨一晌，开始翻云覆雨。交缠的身影投映在屏风上。

缠骨娘抱着他，轻声问：“宣郞，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宣琅琊只是笑了笑，把她抱得更紧。你有脑子的话，就不要相信我。因为我是渣男。

然而，广陵城有传闻，流传很久——“最薄情不过宣家二郎。”

玺重派少主被杀。这一桩事，在广陵和江州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宣奉令人打了宣琼琚五十板子。

宣奉怒道：“你可知错！跟我去向段宗主赔礼！”

宣琼琚跪在地上，被打板子，腰都没弯一下，她道：“您打我五百板子，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

宣奉无奈，只得令人绑了女儿，给段宗主认错。当年，宣琅琊只是玷污了玉生香，这次，宣琼琚直接杀了段甚衣。宣奉暗叹，自己的一对儿女，一个比一个能惹祸！

段甚衣之事，烛螭派赔了玺重派十二张良田地契。玺重派干不过烛螭派，也是得忍气吞声。并不敢对宣大小姐怎么样。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又是十五月圆。

原本，快到十五的时候，玉生香都是很期盼的。听到温珑陵订亲的消息后，快到十五，玉生香只觉得满心酸涩。

不远处有熟悉的马蹄声，是温珑陵策马而来。

玉生香托着腮，心想，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种了一年多的菜被别人大丰收了。生香已死，有事烧纸。

她在心里半开玩笑地想，你要娶百里芳菲？我现在改名儿叫百里芳菲还来得及吗？

然而，人家毕竟是远道而来看她的。玉生香还是过去迎接，轻声道：“你来了？”

温珑陵眼神里有些许失意，他道：“我来了。”

玉生香眼眸一垂，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她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跟百里芳菲订亲一事，千真万确。

入夜，夜空上绽开美好的烟花。此时烟花入眼，也不再璀璨了。

玉生香心想，这座鲤州城，多了个哭着在雨中拉肖邦的人。我活得好悲伤，在雨中拉肖邦。

温珑陵也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他亦是难过。两个人相对无言。

父亲都已经把他的庚帖和百里宗主交换了，他去找父亲谈过，抗议过，都被父亲驳回了。

温肃问他，你不想娶百里小姐，你想娶谁？

温珑陵鼓起勇气说，我想娶玉生香。

温肃彻底震惊了，你疯了！你想娶玉生香！你为什么想娶玉生香？为的是报复我使你母亲忧郁而死对不对？

当时，温珑陵说：“我想娶玉生香，不为了报复谁。我想娶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心上人。”

玉生香习惯性地想如以前一样握他的手，可他都订亲了，两个人是不是应该保持距离？

她想要问他，你和百里小姐定了亲，是不是真的？然而，她没有问出来。

温珑陵望着她的眼睛，沉吟道：“我们下山去看灯会？”

玉生香坐在地上，抱膝道：“算了，在这里看烟火，也是一样的。”

在别的事情上，她说勇敢就勇敢，可是有关温珑陵，她就忍不住胆小起来了。

此时，温珑陵很想开口承诺，我喜欢的姑娘是你，我不会娶旁人的。却又担心自己承诺了，根本做不到，让玉生香更伤心。

世家儿女的婚事，当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无论人的心情如何，鲤州城十五日的夜里，烟花还是爆炸开了。

玉生香低声说：“你看，今晚的烟花，依旧那么美。”

温珑陵想要伸手去握她，终究是忍住了。

玉生香悄声说：“前段时间，我遇到我堂姐了，她答应不把我在这里的消息说出去。两年不见，她变了很多。”

一起共事的时候，宣琼琚也向温珑陵提起玉生香。她和堂姐的和好，温珑陵自然是知道的。

“这很好。”温珑陵看向她，眼神依旧是如此温柔。

玉生香也看着他，恍惚有一刻，她想要问出来——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又有一朵绚丽的烟花，绽入夜空。

两个人对视许久，谁都没有说一个字。

烟花很喧嚣，他和她很沉寂。

玉生香忽然想到，《活色生香录》人人议论，她没有难过。当知道温珑陵要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如此难过。

渐渐地，烟花也归于沉寂。是鲤州城的花灯会结束了。

这两年来，两个人养出了默契。每当烟花停止，时辰就不早了，温珑陵也该走了。

玉生香站起来，拍一拍裙子上的尘土，说：“走，我送你下山。”

温珑陵把玉生香送他的灯点起来，一团橘色的光芒就耀在暗夜里。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下了山。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玉生香心理有一种，这是温珑陵最后一次来鲤州城见她的预感。

“你以后还会来吗？”

温珑陵抬眸，目光澄澈：“还会。”

还会。听到这一句，玉生香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心酸。

片刻后，玉生香说：“再会。”

玉生香是个习惯正面思考的人，她望着温珑陵的背影，安慰自己，不要担心，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五月的时候，宣琼琚到鲤州城来找她。

玉生香和她并肩走在长街上，两个人边逛边聊。

宣琼琚随手翻看路边摊上的胭脂，她忽然道：“阿香。”

玉生香抬眸：“嗯？怎么啦？”

宣琼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坦诚道：“没有被他们选入那个世家女儿的江湖四美人，我心里其实挺在意的。”

玉生香万万料想不到，宣琼琚会说出这样一席话。

客观来说，宣琼琚的颜值与玉生香不相上下，两种颜色，各有千秋。

她没能登上榜单，只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她性格不像个女人罢了。

玉生香用手肘戳了戳她：“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太勇敢了，世人都觉得，勇敢的女人，怎么也算不上美人的。可是谁说，谁说一个人不能又美丽又勇敢？”

谁说一个人不能又美丽又勇敢？

宣琼琚听着她的话，檀红的唇一抿。

玉生香笑了笑：“美丽和勇敢，这两者是不冲突的啊！”

宣琼琚忽然笑了。

她从来都是冷面冷心的样子，总是很少笑。

她一笑，玉生香也就笑得更灿烂了。

姐妹两个选了几盒胭脂，又选了些香囊。拿着买好的东西，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有一个练邪功的女魔头，名字是缠骨娘。她以侍妾的身份待在琅琊身边，这三两年来，害了不少人的性命。”宣琼琚道，“她修炼的邪功，名字是《白露》，需要吃人的眼珠当补品。”

原本只存在于话本中的邪功秘籍，忽然出现在现实中来了。玉生香陡然抬眸。

“三个月前，我抓住她，锁进地牢里，打算审问出《白露》的下落。然而她什么都不肯说。不久之前，她逃走了。”

这个女魔头竟然逃走了！玉生香听得心惊肉跳。

宣琼琚郑重道：“不能再让她这么害人下去了！下次我们找到她，一定要杀死她。就算拿不到《白露》也没关系。”

对比名声，宣琼琚觉得，还是百姓的安危重要。

玉生香咬牙问道：“她杀了多少人？”

“一日不吃眼珠，她就难受。上瘾了一样。”宣琼琚沉声道，“至少有七八百人！有的是平头百姓，有的是烛螭派弟子。”

玉生香激动道：“阿姐！你去杀她的时候，带上我！我帮你！”

宣琼琚蹙眉，毫不客气道：“你只有一缕罡气，去了不是送死？”

玉生香忙道：“我虽然只有一缕罡气，但是我灵活啊！闪避能力强！她这么祸害人，侠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我也要去亲手杀她。”

玉生香说她闪避能力强，这倒是不假。宣琼琚与她比试过多次，她出招的时候，确实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击中。

宣琼琚还是不答应：“不行，太危险了。”

玉生香道：“女侠都是不怕危险的！你快带我去吧？我需要历练，没有历练，怎么进步呢？”

宣琼琚沉吟片刻，终于道：“你想好了？”

玉生香听她答应了，眉间一喜：“这座鲤州城，多了个高兴的人。”

宣琼琚：“……”你太会说骚话了。

玉生香摩拳擦掌：“所以所以，到时候提前给我传信啊！我再忙都赶过去！”

宣琼琚：“这么容易就高兴，呵，女人。”

玉生香：“这说明我好哄，呵，女人。”

她一想到，自己即将要跟为祸天下的魔头交手，匡扶江湖正义。心里就激动地颤抖起来。

玉生香又道：“到广陵之后，我还要再见一见宣琅琊。跟他算总账。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她倒是不担心宣琅琊告诉她父亲，把她抓回濯雪派。到了烛螭派，她不穿校服，堂姐会保守秘密，不告诉旁人。谁能知道她在鲤州城的名字是温香玉？

宣琼琚回到烛螭派时，月已偏西。

她端坐在案前，预备温习一下《亢龙有悔》，没翻了几页书，便有弟子前来禀报。

“大小姐——”

宣琼琚抬眸，轻声道：“何事？”

“二公子派人来说，那女人回来了。”

宣琼琚登时把书页合上，心中暗自起疑。

为何？缠骨娘为何主动回到这里？她难道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千刀万剐吗！

宣琼琚促声道：“现在人在哪里？”

弟子道：“就在朝阳楼。”

拼着死，也要保全宣琅琊的秘密不泄露出去。缠骨娘，也算是有情有义。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朝阳楼中。

熏香袅袅。她柔弱无骨地伏在宣琅琊身上，指尖抚摸着男人的眉眼：“宣郞，你说要保护我，是真的吗？”

宣琅琊笑得温柔，唇贴着她的耳畔，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