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温珑陵被梦惊喜时,并不知道眼下的时辰。他披衣起身,四下静寂,看一眼更漏,是子时。
“漠北……神医……”
梦里,他回忆起一个在长安听说的离奇典故。说是关外有一位隐居的神医,乃世外高人,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药到病除。
这个典故,是不是真的呢?
温珑陵烫了一盏酒,一边品酒,一边思忖。
倘若是真的,那这个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能不能治好阿香的病,让阿香醒过来?
还给他一个活蹦乱跳的阿香。
一般情况下,温珑陵是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传说的。可是人都会急病乱投医,现在也由不得他相不相信了。他只有相信。
他用残酒点燃一盏明灯,走到软榻旁边,看着玉生香,悄声道:“阿香,我们一起去一趟关外,好不好?”
第二日清晨,温珑陵令南浦、西塘收拾好行李,拿外袍怜惜地包裹住沉睡的玉生香,牵起一匹白马,预备出远门的模样。
恰好长老温牖带着几个抱琴的弟子循游到此处,见了他,忙问道:“宗主,这是要去往何处?您要出远门吗?”
温珑陵横抱着玉生香,颔首道:“我去一趟关外。”
温牖惊讶:“您去关外做什么?”
“求药。”
温牖劝道:“关外常年积雪不化,地势难走,人烟稀薄。草都不长,更别说是药。宗主,您急糊涂了不成?”
温珑陵翻身上马,一副非要去一趟的架势:“不,我得去。”
白马一骑绝尘而去。
他们口中的关外,指的是雁门关外。从琴川到雁门关,路途遥远,山川阻隔。一路的风沙霜雪肆虐,活人过去,不知要受多少颠簸苦楚,所以,寻常人根本不往那里凑。
温珑陵却想都没想便出发了。
他赶路的时候,昼夜不歇,一刻都不肯停,好像害怕迟一刻就见不到所谓的关外神医。他也不想停,因为一停下来,心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绝望。
近乎自虐一般。
温珑陵能撑住,马却撑不住。这一路上,他累死了六匹马,一匹马死了,他便寻个铺子再买一匹。实在累得睁不开眼时,便在山间过夜。
上雪山的时候,温珑陵唯恐玉生香冻坏身子,特意给她买了一件白狐裘,裹在她毫无知觉的身体上。
雁门关外,共有九座相连的雪山,皑皑白雪覆盖其上。路上满是受冻而死的行人的尸骨。
温珑陵将马匹拴在山下,横抱起不省人事的姑娘,用温柔似水的声音说:“我们走吧?”
除了风吟雪骤,这里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别的身影。远远看过去,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二人。
温珑陵在第一座山上等了一夜,什么都不曾等到。
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半个月过去了,他像是个求道的苦行僧,什么都没等来,却还要等下去。
找到第九座山,一无所获。
原来,那个关外神医的传说,只是传说。
温珑陵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怀里的姑娘也僵硬冰冷了,即使封住穴道,这些日子推移而去,也带走了她大部分的精气。
温珑陵忽然跪倒在厚厚的雪地里,连日奔波,他满身风尘,面颊上全是被冷风吹出来的口子。
他泪流满面。
这一辈子,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这么难看过。凝结的冰雪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绝望。
温珑陵什么都没有寻到,只能绝望而归。回到琴川温家山庄,长老和弟子们见他这本颓废模样,几乎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正是那个名动江湖的谪仙公子。
这些日子以来,温珑陵越来越沉默寡言,他的心在一点点死去。
即便如此,温珑陵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希望,放弃玉生香。闲来无事,他还是会给她擦洗身子,梳头描妆。陪她说说话,好像她安然无恙一般。
这日,温珑陵给她梳了头发,见四时令的夏花开得正好,便摘下几朵鲜艳的,插在她头上。
其实,玉生香是很美很美的姑娘。只是平日里相处,你不免多留意她更难得的性格一些,很少留意她的美貌。
这样的美,明艳可人,只看上一眼,便有种与生俱来的温暖感。
温珑陵怔然片刻,吻在她眉心。
他把玩着她发间的玉簪,轻声道:“还记得这支簪子吗?”
温珑陵的吻温柔缱绻,仿佛偌大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
他与她细细道来:“它名唤‘温玉’。是你我的那个温玉,温珑陵的温,玉生香的玉。”
能回应他的,唯有静寂。
温珑陵寸寸描摹她的远山黛眉,继续呢喃私语:“是我送给你的,你很喜欢。你还说,要戴着它进棺材。”
温珑陵又叹道:“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www.)
仍旧是一片静寂。
温珑陵的眼神落寞而期待:“你总会醒来的。我等。”
岁月渐渐推移,不动声色。夏去秋来,秋去东至,温珑陵一直在等,等一个怎么也不肯到来的圆满。
百里檀风常常来到四时令,陪伴温珑陵,纾解他的难过。
她裹紧身上的貂氅,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温珑陵临窗而坐,仿佛一尊象牙雕成的谪仙,襟袖飘拂,遗世独立。
在最失望的时候,他的眉眼,还是温柔温润的模样。
他轻道:“还好。”
百里檀风缚着黑麂皮手套的手轻抚绣春刀,羽睫轻轻垂下去。过了半晌,她走近温珑陵,试探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她永远不……”
倘若她永远不醒来,你该怎么办?
你要等她一辈子吗?
温珑陵缓缓侧过白瓷一般的面孔,薄唇轻启,嗓音温和,使人想到三月如约而至的春风:“是,我要等她一辈子。”
恰在此时,叶弥书自四时令外走进来,人未至,声先到:“珑陵。”
百里檀风将春凳从桌下拖出来:“小叶子,你来啦。”
叶弥书将带来的油纸包放在桌上,他放松地拍温珑陵的肩:“哎呀,别整天愁眉苦脸的了。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百里檀风将油纸包撕开,原来是一大包火锅底料,有香菇,有雪花牛肉,有豆腐。
叶弥书让南浦、西塘去架火锅:“还记得你们蜀中煮的‘危辣’火锅吗?宣女神都告诉我啦!哎,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好友的安抚,还是没能让温珑陵欢喜一点。
他一刻都不能忘记昏睡的爱人,所以一刻都不能解脱于痛苦。
百里檀风亲昵地推了推小叶子:“好啊你,这雪花牛肉还是我送你的,你借花献佛是不是?!”
火锅架起来,汤水暖沸,却暖不回他的心。
即便这样,温珑陵也不肯扫他们的兴,动了几筷子,食不知味。
百里檀风给温珑陵夹牛肉:“熟了,第一口先给你吃。”
叶弥书给温珑陵夹豆腐:“尝一尝,我一个知己送我的——这种水豆腐可嫩了!”
半年来,就算是朋友,也逐渐接受了玉生香再也不能醒来的事实。就像宣琼琚、慕枕亭再也不能醒来,日子总归要过下去,大家总归要向前看。
他们与温珑陵闲聊,也尽量少提起玉生香,尽量少提起这一件伤心事。
叶弥书担忧地看着他:“哎哟,我的兄弟啊,你多吃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倘若阿香……”
说到这里,叶弥书忽然不肯再说下去了。
他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不该提起阿香的。
百里檀风将红油火锅里的雪花牛肉捞出来,打圆场道:“雪花牛肉配美酒,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温珑陵看着酒杯,里面倒映出自己枯瘦的容颜,他叹道:“是了,倘若阿香醒来,看到我的模样,恐怕是要心疼的。”
檀风心中一动,劝道:“这世上的圆满,本就不多。珑陵,她……”
温珑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总会醒来的。”
檀风与叶弥书对视一眼,心里都不是滋味。此时此刻,玉生香仍旧在卧房里昏昏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等。
玉生香的乐观力量,传达给了温珑陵。他也绝不会放弃。
如果从来没有遇到玉生香,恐怕温珑陵也没有勇气如此坚定地等下去。
无论世事如何艰难,三月的春风还是如约而至。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
就在这个时候,百里檀风将紫川派的医圣方长生请过来,给阿香看诊。
方长生何许人也?——乃是世人都承认的圣人!
当今天下有四圣————书圣徐世酒,武圣宣金阙,琴圣温珑陵,医圣方长生。
温珑陵亲自给方长生拂开轿帘,激动道:“医圣先生,请!”
百里檀风指了指四时令:“方先生,病人就在这里。”
方长生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留两撇胡须,容貌端正,令人见之忘俗。两个药童背着药箱,亦步亦趋跟他身后。
方长生作揖,道:“温宗主,久仰。”
温珑陵将来人请入厢房,真心实意道:“从长安到琴川,千里迢迢,风尘无数。先生肯跟随檀风来这一趟,珑陵实在感激不尽!先生是珑陵的恩人!”
方长生客气地摇头,他捋了捋胡须:“病人在哪里?先让老朽看病!”
这一日,医圣方长生望闻问切,给玉生香诊了许久的脉,又沉默不语。仿佛是有什么话说不得。
温珑陵与百里檀风一个坐、一个立,皆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贸然问些什么,那滋味,当真难捱。
半晌,方长生严肃地搁下把脉的手:“这人……”
温珑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改往日从容,急切道:“我妻究竟如何?请先生明示!”
百里檀风蹙眉道:“阿香何时能醒来?这是什么病?!”
方长生垂下老倦的眼眸,道:“二位节哀,玉女侠她,醒不过来了。”
一时间,温珑陵如坠冰窟。
他半个身子跌落在榻边,南浦与西塘连忙扶起自家公子。温珑陵薄唇轻启:“醒不过来了?醒不过来了……”
时至今日,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医圣方长生身上,却被方长生告知,阿香醒不过来了。
就像一个陷入黑暗的人,向着缥缈的一点光明寻去、挪去,却眼睁睁看着光明消失在自己眼前。海市蜃楼一般,永远也触摸不到。
百里檀风急切地拱手:“方先生,您是天下医圣,您再想想法子啊!”
温珑陵亦道:“世人皆传闻您妙手回春,可活死人肉白骨——”
方长生拉上帘子,不再看玉生香。他是医者,自然不忍心看一个注定要凋谢的花一般的生命。
他叹道:“对不住,老朽医术不精,实在回天无力。”
温珑陵问道:“究竟是什么病症,这般厉害?”
方长生骤然抬眸,娓娓道来:“这不是病,是毒。这种毒,名唤‘美眠’,中毒之后,人会逐渐沉睡,不再醒来,好像做了一场千秋大梦。”
闻言,温珑陵心中暗动,他觉得“美眠”这两个字,微微熟悉。却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方长生看向温珑陵,道:“宗主,巧的是——这‘美眠’,只有你温家山庄有啊。”
温珑陵如遭雷击。什么?“美眠”出自温家山庄?
是了,他温家有一种毒,名唤“美眠”,藏在温家的珍宝阁里。他小的时候,父亲曾带他去辨认过。
方长生又道:“这种毒,通过血液,可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看玉女侠的症状,不像是被人下毒,像是被人传染。倘若是被下毒,眼下必死无疑。老朽猜测,玉女侠是江湖中人,经常与人缠斗,想必是在缠斗中,旁人过给玉女侠的。‘美眠’发作的期限,是一年左右……少主可想一想,一年之前,玉女侠曾与何人缠斗过?不是简单的比划招数,必定还见了血。可惜啊,玉女侠还这么年轻。”
听在耳中,温珑陵只觉得一切扑朔迷离。
看来,真相究竟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温珑陵将自己锁在珍宝阁里,整整三日。
他在众多的刀剑、宝器、药材中寻到了“美眠”这种毒药,果不其然,锦盒开封过。
看来,令阿香中毒的“美眠”,当真出自温家。
“美眠”的模样,是朱砂一样的粉末。看起来晶莹剔透,恍若玛瑙。
温珑陵看见了,只觉得刺眼。
能进入温家珍宝阁的,只有温家后人。也就是前宗主温肃、温家大小姐温以韫、温家二小姐温以荷……还有,他。
其余的人,根本没有珍宝阁的钥匙。
他再了解父亲不过,父亲不屑于下毒这种歪门邪道,所以把“美眠”等毒药束之高阁。
亲姐姐以韫呢,她的心都在诗书上,禀性坦荡,更不会下毒害人了。
至于妹妹小荷,温珑陵更不相信她会下药。小荷是柔弱的女孩儿,性情温柔,连蝼蚁都不忍心踩死。
究竟是这三人中的谁呢?
温珑陵觉得心中微寒,这意味着,他的一个亲人,有两幅面孔。在外表之下,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模样。
眼下父亲和姐姐已经作古,根本不能问出什么来。能问一问的,也就只有小荷了。
温珑陵忽然觉得心口很疼,为了得到真相,他不得已去怀疑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自己疼惜了多年的妹妹。
妹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小荷住的地方,名字叫“如梦令”。黛瓦白墙,池塘拂柳,琐窗里种满了鹅黄的桂花。
温珑陵来的时候,温以荷正坐在岸边看书。“如梦令”的池塘里养了很多锦鲤,不是朱红、暗金一类的寻常富贵颜色,而是蟹青、月白、碧绿一类的淡雅之色,极符合温家的气质。
温以荷脱了绣鞋,露出一双白生生的玉足,点在水面上,逗弄池中锦鲤。
丫鬟青瓶儿迎过来,唤道:“二小姐,宗主来了呢!”
温以荷将《资治通鉴》搁下,玲珑杏眼染了笑意:“哥哥?哥哥怎么来了呀,快坐。青瓶儿,给哥哥奉茶。”
温珑陵亲自给妹妹擦干净脚,又给她穿上绣鞋,道:“眼下是一月里,还没到春天呢,光着脚,岂不是要染风寒。——小荷在看什么书呢?资治通鉴?果真是把哥哥的话听进去了。”
这是以前温珑陵推荐给妹妹看得书,《资治通鉴》、《三十六计》之类的。
温以荷将右手缩进袖中:“哥哥说的话,小荷怎么能不听呢。”
温珑陵道:“这才乖。”
温以荷见兄长眉目黯然憔悴,不禁心疼:“虽说嫂嫂不醒,可哥哥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哥哥都没有睡好吧。”
温珑陵摇头:“无妨。”
温以荷可怜巴巴地说:“小荷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能依靠的也只有哥哥了。”
温珑陵抚摸她的双平髻:“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啊。小荷,我这次来,是有重要的事情问你。你自信想一想,可曾把珍宝阁的钥匙借给旁人用?此事事关重大。”
温以荷沉思片刻,方弱弱开口:“我、我借给恩师……不是,温自恪用过,可惜他背叛了温家。当初他说要去珍宝阁看一本典籍,我便给他了。我是不是闯祸了呀?”
温自恪?!
温珑陵心中陡然收紧,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他的家人,而是背叛温家的长老!
这种毒,习武之人发作的期限是一年左右,普通人立刻就死。温珑陵陡然想起来,一年前,玉生香和宣琅琊血战,两人都流了血。十有八九是从宣琅琊那里传过来的。也许是温自恪给宣家筹谋的时候,顺便下了药?
倘若事实是这样,也有些地方说不通。当年,温自恪背叛温家,与烛螭派勾结,既然他另择宣家,又怎会谋害彼时风头正盛的宣家宗主宣琅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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