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香影录

《江湖香影录》

第 118 章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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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如今江湖上秉公任直的贺宗主,是如何对待宣家弟子门客的。

当年,他攻下烛螭派时,下属搬来宗主宣琅琊专属的金丝楠木官帽椅,贺鉴丹气定神闲坐上去,仿佛将要饮茶吃酒。

贺鉴丹语气淡淡,眸中冰冷:“这些便都是烛螭派的外门弟子和门客?”

属下单膝跪在官帽椅旁,回禀道:“回贺公子,正是。”

贺鉴丹漾出个笑来:“好。”

被绑缚在石阶上的俘虏形态各异,有的破口大骂,有的试图自戕,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哀哀求饶。

属下恭顺问道:“敢问公子,如何处置?”

贺鉴丹喝完茶,用布巾擦拭自己的手:“这个好说。先断手断脚,倘若痛昏过去,拿冷水泼醒了便是。醒了后,再斩四肢,不许他们自尽。”

听贺鉴丹如此闲适地说出这等残忍之语,属下们虽久在江湖上臣服,也觉得冷汗津津。

有个说得上话的属下跪倒在地,求情道:“公子,求公子莫要损了阴鸷啊。这……他们只是替宣家做事的,其中也有好人家的儿郎,也有只为混一口饭吃的,何必将人逼到绝路呢?”

贺鉴丹恨的双目泛红,全身都在颤抖:“他们是好儿郎,拜入烛螭派只为一口饭吃?!当年杀我贺家满门的不是他们?!就连我家马匹都吊死在门前的不是他们?!凭什么烛螭派势大的时候,他们跟着吃香喝辣,把旁人当脚踏子踩来踩去,眼下报应来了,索命鬼来了,却要放过他们!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善因善果?!谁走的路不是绝路?!”

属下们都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再求情,只得持剑行刑。求饶声、惨叫声、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仿佛要震碎整个烛螭派。

贺鉴丹看着仇家的血流了满地,心中爽利到极致。

他心里豢养了一只渴求仇家鲜血的猛兽,整年整年地压制。今日一朝得到了释放。

待内外门弟子和门客都死了,属下令人用锁链拉过宣家嫡系旁系弟子,昔日锦衣玉食的女眷跟在后面,嘤嘤哭泣,还有的吓到昏厥过去。

属下拱手问道:“敢问公子,嫡系旁系宣家后人如何处置?”

他们像蝼蚁似的跪倒在贺鉴丹脚下,看了方才的惨案,连求饶都不敢求饶了。

贺鉴丹望了望被血光染红的月亮,道:“点天灯。”

所谓的“点天灯”,极其残忍,让人在痛苦中,缓缓被火光烧死。

属下应道:“是。”

片刻后,贺鉴丹吩咐道:“妾室玉氏留下,我另作他用。”

这一夜,宣家嫡庶共四十五口人,连男带女,皆被贺鉴丹点了天灯。火光冲天,骸骨遍地,皮肉成灰,天地哀嚎。

“你问宣家人怎么了?”贺鉴丹随口道,“被我杀了而已。”

轻飘飘一句“杀了”,并不能在百里芳菲心中激荡起什么涟漪。她常年养在闺阁之中,隔绝血腥与权谋,只知道赌书泼茶、锦绣花香。

她看不到那些血光,听不到惨叫,不知道世上除了寻常路,还有绝路。

罗汉床上,百里芳菲依偎在丈夫怀里,听着夏日的惊雷,软声道:“夫君,打雷了,我害怕。”

贺鉴丹抱紧了她,爱怜地抚她眉眼:“你呀,倘若有一朝,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我不忍心把你交给任何人照顾,你这么柔软,我怕任何人都照顾不好你。

百里芳菲摇头,撒娇道:“夫君不许不在。我死了,你才准死,好不好?”

一声惊雷下来,劈凉贺鉴丹深邃的面孔,那面孔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贺鉴丹强笑道:“生死之事,谁能预料。”

百里芳菲摇头道:“我不管,你就是不准抛下我。”

贺鉴丹将妻子抱得更紧,吻她额角:“好,为夫遵旨。”

一个披蓑笠的小厮进来送茶,看到宗主的眼眸一动不动,仿佛两条死去已久的鱼,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同一场雷雨。

玉生香斜倚窗台,口中叼着相思剑,仿佛在思考什么。

温珑陵枕着她修长结实的腿,轻声道:“这么久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吃舌头的人,究竟在哪里。”玉生香眼眸发亮,额前淬上几颗雨珠,映得她仿佛蛰伏的猛兽,偏偏又有种绮艳的美,“他一定在我们中间,不会走远。”

因为缺少舌头的尸体,就在鲤州、广陵、临安、扶苏这些繁华之处被发现。

温珑陵颔首:“此人神出鬼没,竟会遁地一般,毫无踪影。”

玉生香将相思短剑吐出来,把玩在指尖:“江湖中却无人看到,谁的眼眸是血红的。”

“也许此人戴着面具?遮着眼眸?”

“也许。”

然而他们遍寻天下四方,也寻不到谁人的面具下,有一双血红的眼眸。

雨停之后,荷花荷叶嫣红青碧,交相辉映,不见淤泥。恰如年岁一久远,烛螭派中的血迹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贺鉴丹负手对着荷塘,久久伫立,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百里芳菲正要唤夫君来喝荷叶羹,贺无忧便跑过来,拨弄起桌上的锦盒,里头全是各式各样的名贵翡翠镯子。

“娘——”贺无忧抬眼,笑圆了酒窝,“爹爹又送娘亲镯子啦?都是绿的。”

贴身丫鬟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哄道:“少主,这翡翠易碎,不能碰啊。”

缎面的锦盒里,有七八对深浅不一的翡翠镯,皆是上品,价值不菲。

因百里芳菲喜欢翡翠镯,贺鉴丹百忙之中,特地派人去寻珍品翡翠,源源不断地赠给夫人。

贺无忧问道:“爹爹都送给娘亲一百副镯子了,怎么还送呀?”

百里芳菲害羞地把锦盒交给丫鬟:“你这孩子,不许胡说。”

即使贺鉴丹赠了她上百副镯子,百里芳菲却不贪图新鲜,一直戴着二人订亲的那副镯子。

百里芳菲唤道:“夫君,来尝我煲的汤。”

有一瞬间的停顿,贺鉴丹转过身来,做到她身边。在贺鉴丹的眼神示意下,丫鬟将小少主抱走,荷塘边只剩下贺氏夫妇二人。

百里芳菲亲自给他盛汤:“夫君日夜操劳,合该多补补身子。”

这一日的贺鉴丹有些反常,却也说不出有哪里反常。虽说仍旧柔情蜜意,神情却有些敷衍的样子,仿佛心里藏着什么。

百里芳菲只当他事务繁忙,过于劳累,也不曾多想,只悄声安抚着。

贺鉴丹从袖中取出一方黄铜机巧盒,拨动机关,取出一连串的钥匙。

百里芳菲不知其意:“怎么了?”

贺鉴丹郑重地把钥匙给她,按在她掌心里:“给你。”

百里芳菲疑惑道:“给我这个做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贺家密室、珍宝、秘籍的钥匙。”贺鉴丹收拢她的掌心,将钥匙包裹在养尊处优的玉手里,“机巧盒的关窍,与九连环无异。你尝试几次,便会了。此物关乎扶苏派的身家性命,不能透露给旁人,切记切记。”

百里芳菲的心沉到了谷底,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

她这辈子,只学过怎么做闺中女眷,不曾学过怎么做当家人。

贺鉴丹无限怜爱地把她拥入怀中:“等无忧长大了,你把钥匙给他。这是我用半辈子,给他挣来的家业。”

百里芳菲握紧他袖子,惊道:“夫君这是要离开我吗?这——”

“芳菲莫怕,我没有要离开你。”贺鉴丹望着她绝美的容颜,以略微粗糙的指尖抹去她的泪,“只是,难保万一,我不得不为咱们无忧的将来做打算。倘若我不幸早逝,你和无忧拿不到这钥匙,难保扶苏派不乱起来。为了保证你和无忧的安全和地位,我只能提前交给你们。”

闻言,她这才安心了几分。

未嫁时,她依赖伯伯;出嫁后,她依赖丈夫。倘若丈夫身死,儿子尚未长成,她却不知要去依赖谁!

贺鉴丹笑了笑:“芳菲啊,要是有一天,为夫不在你身边了,你可要照顾好你自己,还有我们的无忧。”

百里芳菲沉吟许久,道:“夫君,我……”

这时,玉无忧不知听到了多少,从角落里跑过来,抱住父亲的腿,高声道:“爹爹是英雄!爹爹不许走!不许走!”

贺鉴丹巍峨的身影转过去,荷风举过,拂起他的襟袖,隐约可见背上薄衫里纹绣的朱砂红九瓣莲。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芳菲才听到丈夫的喟叹:“当一时英雄容易,当一世英雄难啊。”

云归鸿、宣奉、玉生香、温珑陵……声名变化莫测,今朝人人奉承,明日人人唾骂,谁能是一辈子的英雄呢?

百里芳菲将钥匙放在机巧盒里,仿佛是安慰丈夫,又仿佛是安慰自己,她嗓音婉转:“我又不是玉生香,须得迎头打仗,当个女英雄。我这辈子啊,依靠夫君便是了。”

贺鉴丹心中一疼。

芳菲,我的一辈子,未必是你的一辈子。

我也想保护你一辈子,可惜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局势越复杂的时候,江湖人越难独立思考。大家都想认一个足够强大的领袖,让这个领袖来保护自己。

从前,大家的领袖是烛螭派。烛螭派说一,南方江湖不敢说二。风水轮流转,现在的领袖,变成了扶苏派。

几个月前,紫川派与南方的扶苏派结盟,让扶苏派成为乾坤盟会的新一任主办。

宗主贺鉴丹不负众望,行事秉公,赏罚分明,管理门中弟子张弛有度。百姓们递交的求助信,他绝不忽略一封,登时在江湖上被交口称赞。

冬日凛冽,玉生香斥巨资买了银骨碳,供在院子里取暖。一边拭剑,嘴里含着暗紫的杨梅。

“你……这些炭都是哪来的?”温珑陵疑惑到。

玉生香给他扔了个杨梅,笑吟吟道:“买的啊。”

“那,买炭的钱是哪来的?”

玉生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挣的啊。”

虽说温珑陵素来是名门公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却也知道,这银骨碳杨梅之物,并非寻常人家用的起的。玉生香却这般随意地日日拿来享受,她究竟有多少钱?!

他回想起,自己叛出温家山庄这些时日,跟着玉生香“混”,半点苦都不曾吃。

玉生香唇上新抿了胭脂,是石榴花的颜色,越发显得她肤白胜雪。她调笑道:“我呀,从我滚出濯雪派那一年,就开始积攒银两啦。又入股了不少商户、银号,利滚利滚利滚利,我就这么发达了!”

温珑陵满心惊叹,原来她在修炼武学、罡气突增的同时,不忘管理自己的银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玉生香吻他颈子,把胭脂抹在喉结上,“你放心,你跟我多少年,我养你多少年。跟着我玉生香过日子,决不亏待。”

温珑陵悄声儿道:“你一文钱没有,我也跟着你。”

玉生香笑起来,发间碧玺坠子泠泠作响:“亏着谁也不能亏着咱们温美人啊。”

随后二人不再言语,玉生香搁下剑,噙了紫红色的杨梅喂他,唇舌相贴,偷得几分香艳。

温珑陵拢过她乌黑的青丝,用玉梳梳理着:“眼下的南方江湖,以扶苏派为主,倒比往日以烛螭派为主的时候,公道多了。”

玉生香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毕竟贺鉴丹他有底线有原则有手段有魄力,虽然年轻,但不气盛,各方势力平衡得不错。连紫川派的百里宗主都承认了他。”

温珑陵道:“如此一来,贺宗主的地位便稳了。”

玉生香颔首道:“我想啊,倘若阿琼姐姐没死,继任宣家宗主之位,想必行事与贺鉴丹一般无二。”

这时,有人叩响了院门。玉生香过去一看,原来是温家山庄的弟子,弟子说,温以荷思念兄长,让他们来请兄长回琴川过年。

那温家弟子神色为难道:“玉女侠,请您劝劝我家公子。宗主说了,倘若公子不回去,便让我也不许回去了。”

何苦难为人家。玉生香裹紧檀红绣氅,喊道:“你妹子喊你回家过年!走吧,我跟你回琴川?”

温珑陵却摇摇头:“我不回去。玉娘,送客。”

那弟子和玉生香轮番劝了几遍,温珑陵都不肯松口,一步都不挪。无奈之下,温家弟子只好打马而归。

玉生香走回去,给温美人紧了紧鹤氅:“你怎么打算的?”

温珑陵看着她,眼神通透如泠泠美玉:“我既然铁了心要与你寻出这修炼《寒蝉》的魔头,便不能与温家山庄再有联系。免得行事触犯了某门某派的利益,连累了温家人。尤其是,我不能连累小荷,她已经够不容易了。”

玉生香托腮一笑:“原来如此。”

温珑陵望着雪青的天际,额间沾了细雪:“我这一辈子,奉献给江湖太平,死生不论,也不算辜负了父亲的教诲。把温家山庄交给小荷,我觉得很妥帖,小荷聪慧心善,怜贫惜弱。而且……当了宗主之后,便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玉生香道:“原来如此。以前我去琴川,偶尔见到她,看她不爱说话的样子。”

温珑陵抚着她的螺髻,切切道:“我特别心疼她。她从小命途多舛,父母不疼,姐姐也不喜欢她,不知受了多少冷落。”

虽说玉生香也是从小备受冷落,但在温珑陵心里,阿香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玉生香的性情里自有一分坚韧与乐观,即便所有人都不爱她,她也能坦然地接受自己。

而小荷不同。所有人都不爱小荷的时候,小荷便认为是自己做错了,小心翼翼地讨着旁人喜欢。

每次温珑陵想起,她出走的那个雨夜说的话:“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朋友们,来世再见!”便会忍俊不禁。

同时,小荷对他的感激,也表达得十分细腻。在父亲死后,小荷强忍悲痛,给他送安神茶。

在他被围攻的时候,小荷不顾流言蜚语,派出温家山庄所有高手,远赴泽云山保护他。

从前是他保护小荷,现在,换小荷来保护他。

月色渐浓。鲤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有热闹的集市,买各种年货、玩意儿,十分有人间烟火气。www.)

玉生香突发奇想:“不如咱们去买腊肉,我给你做长生粥吃?”

温珑陵问道:“你还会做长生粥?”

玉生香大言不惭道:“那当然!我什么不会做?”

所谓长生粥,便是由花生、糯米、冰糖、腊猪肉做成的风味小食。年关将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做。

玉生香叹道:“煮长生粥的食材竟然没有鸡肉?啊,这无法满足我想要杀鸡的愿望。”

温珑陵:“……”

两人边逛边买,选了好几斤上品腊猪肉。温珑陵刚要接过去,玉女侠已经把成串儿的腊猪肉围在脖子上,边走边吃。

而且,比起玉女侠吃肉的模样,肘子要优雅多了。

温珑陵:“……玉女侠,你的形象呢?”

谁料玉女侠往他口中塞了些:“你也尝尝。”

温珑陵:“……还没到家呢,你就把肉全吃完了?”

玉生香好心地安慰他:“想开点,这肉啊,咱们就当没买。”

那一刻,他杀了她祭刀的心都有。

路过酒肆的时候,玉生香调笑道:“美人儿,咱们多买两瓶儿酒,这样大年夜就有理由酒后乱性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温珑陵瞬间拔出淬玉剑,向她比划。玉生香笑嘻嘻地以菱风剑抵挡:“别生气呀美人儿!先放我一马,回去再收拾我。”

在集市上众人玩味儿的眼神里,温珑陵提着玉女侠的后颈皮,把这个丢人的东西提回了家。

玉生香心大,一边被人提着,一边咀嚼脖子上最后一块腊猪肉。这吃了一路,画好的胭脂都嚼没了。

温珑陵:“……你还没吃饱?”

玉生香煞有其事道:“做猪呢,重要的是开心。”

二人调笑够了,便一起围坐在灶前煮长生粥。剥莲子、搓冰糖、泡红豆、切猪油。伴随着香气弥漫整个小院子,已是夜半时辰,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不言不语,岁月静好。

玉生香将煮好的长生粥盛给他:“来,尝尝你玉女侠的手艺。”

温珑陵一笑,接过来,却把第一口喂给了她。

玉生香故作惊叹道:“谁做的粥啊?如此甘美,堪称鬼斧神工!”

温珑陵勾了勾她鼻子:“稍微要点颜面,行不行?”

玉生香笑笑:“那你求我啊。”

温珑陵垂眸:“阿香,你煮粥,水和米是什么比例?”

玉生香把粥里软糯糯的莲子挑出来,喂给他:“没有比例。随缘,看心情。”

期许煮长生,闲里话家常。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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