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烈焰如一朵金线红莲盛放在潮湿、阴暗的石头墙里,在猎猎寒风、入墙细雪里飘曳如云。
——它照映第五云冰雪欲化的笑颜。橘红色的夕阳打碎似的敷在他白皙的脸膛,在他夜如墨色的瞳孔唤出一泊星光。
一群扣着薄铁甲的汉子们在篝火前起舞,裹有马草渣的厚袄子被他们丢在生硬的石地上。火焰雕琢他们的轮廓,将他们的神情与声音都熨上豪放的色彩。
他们饮着浊酒,跳着张扬、放肆的舞姿,发疯似的歌唱。
“这是什么歌?”
第五云从未听过这种曲调的歌曲,问向一旁小酌的姬天钧。
他眯着眼,火光将他的毛发与软甲都染成了鲜红色:“南境野蛮人的歌调。不同于达官贵族、才子佳人才会吟唱的《旧霜》。这首歌,有一杆汪召那酒鬼背着的潮尔,就能让我们这些远洛庶民纷纷围着篝火歌唱,是只属于我们这些野蛮人的曲子。”
第五云眺向汪召。
他依旧是一副沉沉醉意,坐在坍塌的石墙上,五指紧抓住雕有马头的双弦琴。他紧闭眼帘,一手抓住拉杆,急促地拉出弓弦般的大开大合。
尖锐与低沉的撕扯声彼此起伏,惊得第五云挪不开神。
“没见过罢!这是南境元洛城牧民们才有的潮尔,嘲哳若潮水般拍来,齐律又溘然而去。这首歌名为《不叶》,想学吗?”姬天均笑着将酒馕递给第五云。
他接过,轻抿一口。他还未喝过南境的烛烧。他喉结滚动,酒如刀子般在他的喉咙翻割,辣得他不断往嘴口里扇风。这酒里还有一股不同西境浊酒的青草味,久了会有一点甘甜。
“哈哈哈!没喝过吧?!”焦腾坐在一边觑见他这副模样,恣意大笑。
“烛烧很辣罢?这才是咱们南境男人们该喝的烈酒。”汪召粗狂的嗓音里有得意,“来!第五小子,跟着咱们南境汉子们一起唱!”
“来!小云子!”唐予里、唐久里也跳到第五云身前,将他整个人拽起来,围上篝火。
“第五少年。小心一点,别跳到篝火里去了。”苏清一边校饬军物,一边为众人铺上茅草、被褥,还不忘笑着朝这边起哄。
“怎么会!这不有我呢?”焦腾也加入其中。
刘开与梅又亭、姬天均笑着坐在温暖的篝火边上,觉着自己的短髭与长髯都快烧焦了。
俄顷间,《不叶》粗狂的歌词与曲调响彻在暗夜与冷风里,不静、不散、不断、不低。
它燃烧了冰冷的南境,温暖了冻住内心的人儿。
酒、舞皆过三寻。
一同袍泽惫懒地靠在石壁上,任火色滚动,溅起一阵火星的噼啪声。
朔风将篝火吹得快要熄灭,却没人上前添加薪火。一时间,温暖的逼仄又冷了下来,刺骨的寒意流转在肌肤上、袖袍内。
众人的脸膛纷纷暗沉下来。
这一静,梅又亭的声音就凹显出来了,颤声中夹杂着惊慌与无措。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恶岁会不会来啊……”
“唐远里、杨吉就是死在上一次巡逻途中的啊……”
“梅又亭!你又在胡说什么!”姬天均的声音如雷霆般劈开这无声的寂静,愤怒与狰狞跳上他的脸庞。
“可兄长真的死了……”唐久里面色暗沉,悲伤如他脸上交错的光影,“他死在恶岁的围攻下!被撕咬成碎片,就连尸体都没有,只剩下撕成碎片的内衫和一把生锈的剑。”
“都是该死的恶岁!我要杀了他们!”唐予里的目光饱含恨意,似一头发怒的恶狼。
“我们迟早是要死的,那一天稍稍提前而已?又有什么。”沉默的刘开冷冷地说,却抱紧手中的剑。
就连一向嬉皮笑脸的焦腾也缄默不语,双手环抱膝盖,如一块冰冻的顽石。
姬天均叹气,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又漫在他的脸上:“既然成了远洛营的一员,你们就该明白,生与死的线就跳在我们的刀刃上。刀起刀落,全在于你。更何况,你们来远洛营是来垂头丧气的吗?坐在这里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原由罢?无论理想、无论仇恨、无论权势、无论守护……”他沉寂的眸子最终落在第五云的身上,“都给我抬起头来!若是怕死,你们又怎能践行你们心中所想,心绪所系。”
“世人谁不怕死,我也怕死!这是人之常情,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活下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满是血腥味,“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众人纷纷抬起低落的头颅,一双双亮堂的眸子瞬即照亮姬天均弯如刀背的脸。
他拍了拍手,往灌风口走去,在余下的火光里拉出一个纤薄却坚挺的背影。
“咚—咚—咚——”锣鼓的响声回荡在冗长的夜里。
“啊!是咱们新人入队的会面仪!”焦腾再度活跃起来,一头棕色的鬈发尤其夺目。
“对对对!咱们都还没好好欢迎新来的小云子呢。”唐久里、唐予里也纷纷跳了起来,搓着手朝角落里的第五云走去。
他整个人顿住,不明所以,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里。没错,他也怕死,可他更怕死得如当初那般懦弱,可这不碍他悲伤死去。
“走罢。”苏清走至被架住的第五云身边,神色陶陶,一双宽厚,满是老茧的手轻拍他的肩。
他被架空,双脚在空中扑打如鸭掌。
“什么会面仪啊?”他慌得直喊。
就连一向沉默不语的刘开,也抱着剑走了出来,神色款款。他粗糙、黝黑的脸,高大、粗壮的体格,给人一种苏清般的沉稳感,可若苏清是温柔的火,那刘开便是冷清的泉。
他对满脸黑线的第五云说:“加油,试着撑下来。”
这一下,第五云心中不禁更疑惑了,可被架住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什么是会面仪?”
最懦弱怕死的梅又亭也走在第五云身后,小声嘀咕:“是灰字旗的传统,由入伍新人与泽将进行比试。输的人要为烽火台铲为期七天的干粪,可冬崖城没有牛羊,只有我们。所以,输的人要负责铲我们的,然后用马桶提去烽火台,免得没有干粪点不起烟……”
“铲粪?!还是你们的?”第五云开始挣扎,苦笑,“我不要啊!”
“哎!这可由不得你哟!”焦腾一脸看事儿不嫌事大的嬉皮脸,另一只手圈住他的颈脖。
“这下有好戏看咯。”
“快走快走!我已经等不及了。”
冬崖城,旧翁城。
一干人立在风与雪褥子拍打的夜色里,冰雪与碎石铺满了沙地。
铜架里的火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也照亮一处宽阔、平整的沙地。这座翁城里,唯独这块地方没有雪、冰、碎石。火架边上还有一黑皮旧鼓,鼓木边被匕首刻上数之不尽的划痕。
姬天均用手用力地拍打,发出昏聩的震动声。
“灰字旗二十一队全员到齐!”众人列成一条直线,如一排不倒的枪杆。
姬天均立在众人身前,呵声:“诸位袍泽!没曾想,新兵入伍第一日我们就被远派至冬崖城巡逻,可我们灰字旗的传统不能丢。即刻起,举行新人的会面仪。”
“应——”众人齐声。
“哟!姬泽将。你们队来新人了啊?居然在冬崖城举行灰字旗的会面仪!那我们疾雨军十一队可要来见识见识。”瓮城沙地外不断有人走近,约莫七八人。
他们的衣着与第五云等人一致。厚马草渣袄子,薄甲胄贴在里面,可他们均背着一石矢弓,一张张白蜡木削制的弓身纷纷抹上不凝油,令木质沁成黑色,与夜色融在一起。挂剑的地方则挎着箭筒,乌金色的箭簇流转着暗光。
远洛营上三旗疾雨军,全员弓箭手,轻甲快马。
“步泽将吗?你们明日就要走了,不妨来瞧一瞧我们灰字旗的会面仪。你们也可以效仿着做一下,不然平时都没什么乐子找。”姬天均嘴边咧出一抹笑。
“可以!那要是输了,姬泽将可别不去铲粪啊!到时候拉不下脸,可就好笑啰。”说话那人应是步泽将,环抱双肘。
姬天均摇头,大喊:“愿赌服输!我姬天均说到做到,不过也要咱们的新人有那个本事吶。”
“第五云,出列!”
他跨步而出,剑鞘与薄甲扣响。
“其他人散开,毋需行军中礼制。”姬天均走向第五云,脸上有着温柔的笑,“你应该知晓咱们的会面仪是什么了吧。别害怕,比试点到为止,不过输了可要老老实实地去铲粪,别想着偷懒、偷奸耍滑,之前焦腾那小子可是被我罚得不轻,连着铲了整个巡逻期。”
“小云子加油啊!可别输啊!也让姬泽将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唐久里大喊。
“对呐!”焦腾也应声,“上次我可铲了一个月整的粪啊!”
“你也好意思说!”予里忍不住笑他。
苏清等人笑而不语,仿佛又回忆起当初的会面仪。
“姬泽将可别输啊!不然老脸可就拉不下来了。”
“新来的小子,别害怕。他就是仗着资质老,欺负新人,你发挥出你的全力,使劲捶你的姬泽将就可以!”有人拢着嘴喊。
“对,要加油啊!”
“哈哈哈……”
沙地上一片哗然,将凄冷的冬夜都渲起如火一样的狂热。
“第五云。此次比试,不允拔剑,将剑柄与剑身一起用麻布包裹,避免脱鞘伤人。”
姬天均将剑上的麻布重新缠了一遍,露出铅色的鞘;第五云也重新整理,远远地朝着姬天均一拜。
“第五云,鼓声一起,比试开始!”
风雪不静。两人远远地对峙,脱下沉重的袄子。
“咚—咚—咚——”鼓声又起,与他们剧烈跳动的心脏统一了步调。
第五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眉目凝成一竖,大喝一声,踏碎凝在沙地上的薄冰,撞破风雨与夜幕,冲向朝他奔来的姬天均。
两人相撞,沉重的势在刀鞘上振开!
远洛营,深夜。
不等长的白烛在闷热的帷帐内时而长若针茅,时而短若薄叶。
火舌燎出一片暗光,将坐在酸枝木红桌后的男人的油光照得铮亮。他认真地批改下属呈上的文牍,用奇怪的姿势在竹简上书写,牛角梳梳过的长发整齐地靠在后背。
帐内不仅他一人,还有七位偏副将,一位副将。
他们恭敬地立在阶下,安静得宛若没有呼吸。
“都下去吧,各自抱上自己的文书,出现的问题记得处理。子然与长炘留一下。”
极快,帐内仅剩万人长、六旗副将林子然,千人长威卫军、独一旗偏副将慕容长炘留在账内。
“子然。六旗的事务繁忙,你这段时间多费点心,注意蒙语、羽乐等国边境动向,记得往边境多加派些人手。若是有敌军来犯,及时点燃狼烟,通告远洛。”慕容时远目光冷冽,语气低沉,“我这几日,总觉心绪不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记住!多一点准备,就少一分慌乱。”
他立在破雪枪枪架前,轻轻抚摸这沉寂许久的朋友,其上最新的划痕正是那个名为第五云的少年留下的。
“对了。再过几日,远去西境的部分止岁者会远调南境,是为应对南境恶岁突然来袭。上次的袭击,我军损失惨重,也是时候补充兵力了。听远在西境的老友说,这次远赴南境的还有几个是第五云的好友?你肯定也想见见第五少年吧。毕竟他来到南境,你还从未见过他。这一次,你就抽点时间,带着他的好友去冬崖城与他见上一面,顺便视察一下冬崖城边陲的状况。”
“应——”林子然低声。
“还有,你的借调之令,我已应允,不需三日即可进行部署。”他转身,直视。
林子然沧桑、疲惫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谢将军。”
慕容时远叹了口气:“下去罢。今夜就不须再做什么了。记得吃药控制火毒,别让身子太疲惫。”
子然按剑、低头退出帷帐。
燥热的帷帐窜入一丝清凉的朔风,让仅剩的二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长炘……”慕容时远坐在椅子上,把玩手中的石头,“破雪枪练到第几枪了?”
“父亲,孩儿愚钝,只练到第二枪,刺雪。”
阶下威卫军偏副将慕容长炘正是慕容时远的长子。
可他并非他的亲生孩子,而是慕容长衿与一群野男人生下的杂种,但他却又偏偏最像他。
——他与慕容时远平高,有一张古铜色的脸,疲惫的额纹已经难以消匿。他脸颊的轮廓与那双仿佛闪着亮光的眼睛却和当初的陈时远一模一样,但他的小山眉与高挺的鼻梁却又格格不入。他披着灰氅,氅下是濯银虎甲,一身气势威武不凡,铁血与沉稳的将军英气在无形中释放。
“已经练到第二枪刺雪吗?比起当年的我早了很多。记住,第三枪风雪是破雪与刺雪的凝练之枪,要勤加练习,否则怎么继承破雪之位呢?”慕容时远长长叹气,神色失落,似在为林子然放弃破雪之位感到悲伤。
慕容长炘垂着头,沉默不语。
“嗯?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猝然,慕容长炘猛地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甘、又有不解:“父亲!孩儿有一事想问!”
“说。”
他长吸一口气,咬紧牙根,跪在地上:“孩儿不知自己差林子然在哪里!父亲竟选了林子然为破雪之位的第一继承者!”
“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自己差在哪儿吗?”慕容时远虽然低着头看还未处理完的文牍,可声音却若寒铁般冷,“子然的武力在这远洛营中仅次于我。你虽然优秀,可也只是将破雪谱练到第二式,刺雪。如若你能领悟风雪,这第一继承者自然是你,可你没有……在这远洛城中,实力为尊,哪怕你是我的孩子。”
“还有!”慕容时远的冷目忽如长枪般洞穿了他,“你的枪里有太多情了。”
“父亲是何意?”
慕容时远冷哼一声:“你心里应当清楚。姬天均为何会被你调去灰字旗二十一队,任职泽将?只因为他开罪了你在威卫军的心腹?所以你降职并处罚了我远洛营中忠心耿耿的两位将士?!是谁给你的胆子!”他怒了,沙哑的声音里隐有威严,“你若如此做,谁还会遵行军规?谁还会为你卖命!为这远洛城、紫郡国卖命!?”
“可若如此也就罢了……你母亲应该给你说过什么了吧,即使你那样讨厌你的母亲与你的弟弟。关于你弟弟慕容席的事,我告诉你,那是他罪有应得!你我都不该有怨言,更不该由此生恨。”
慕容时远沉重的脚步声如压在胸膛上的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姬天均灰字旗二十一队远赴冬崖城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吧?你难道不知,他们上次刚遭恶岁袭杀死了三人吗?可你为了一己之私,未等他们多过休整,就迫不及待地将他们远派去冬崖城。”
“你如此作为,是要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慕容长炘害怕得吞唾沫,手泽湿了衣角。慕容时远立在他身前,若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父亲……”他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是做出了极大的决心。
“什么?说!”
“是因为我不是您的亲生孩子吗……”他的声音若蚊蝇一般不可闻。
“大声点!你是我南境的男儿吗?你简直就像你母亲身边那些野男人一样!”他双目怒瞪,对这个孩子他格外严格。
倏地,慕容长炘猛地扬起头颅,愤怒狰狞的脸扭曲着。
他朝慕容时远低低地咆哮:“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吗!所以你不肯让我继承破雪之位!所以我放下一点错就会被愤怒呵斥!这军营中哪位偏副将没有自己的心腹,这军营中哪位偏副将不谋私情!你为什么总是过分地要求我?!”
他终于将心里藏了许多年的话说出口,以从未有过的狂悖姿态阐释出来。
这一刻,他的内心感到无比的舒畅,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也溢出了恐惧与惊慌,因为慕容时远怒得眉峰如弯刀一样扬起,有不可灭的火在他的脸上燃烧。
“滚!给我滚!”
雷霆的怒吼与震撼的掴掌声响彻在不大的帐篷里,将烛火都惊斜。
慕容长炘被硬挺挺地掴翻在地,以一种疑惑、悲伤、愤怒的目光瞪向自己的父亲慕容时远。
他起身,啐出一口含血的痰,话也不说地离开,将帘子都差点扯下来。
慕容时远则征征地看向自己震得发麻的手,又看向还在晃荡的帘子,奋力地吸口长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他缓步走向椅子,可那从不弯曲的背脊也慢慢地伛偻下来,变得更加疲惫、苍老。
他坐在位置上,看着手掌,含住眸里一点浑浊的泪,喟叹一声。
“长炘……”
“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可从你厌恶你母亲的做派,自愿跟随我在军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将你作为我的亲生孩子了。可这么久过去,你还是当初那个执拗、留有私情的孩子。”慕容时远握紧了拳,凝声,“你越是想在我面前证明你自己,就会越迷失自己。你的心还是太窄了,不能容纳太多人或事。可如果你不能将你的心打开,那你将永远不能成为远洛城的主人。”
“拳握天下的人,不该有太多的私情,应该只有权力和野心。”
夜风从掀起的帘子缝闯入帷帐,让凝滞不动的气流动了起来,却吹熄了几根火烛,令本就幽暗的四周变得更加暗沉,恰如陈时远的脸。
——他的双目失神,脑海里回忆起长炘这个孩子的过去。
真是,一个不认自己浪荡成性的母亲、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执拗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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