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带球跑了

《世子夫人带球跑了》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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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雨水,大雨磅礴而下一直持续有半月之久,直到昨日才慢慢停下,只是天气还不甚好,阴沉沉的,不见有日头东升的迹象。

顾霖在月子里,天气潮湿又不宜挪动,她没有强硬地表示要回榴园,只要求没有自己的允许,其余人包括陆熠都不可以踏入内室半步。

陆熠都应了。

他放心不下屋内母子二人,干脆命人在外厅设了临时的床铺,日日宿在那里,一应事务能推就推,即使是京都派来的加急密报,也是在外厅批阅,根本不离开半步。

徐答壮着胆子劝了好几回,都被他一个眼神噤了声。其实只有陆熠自己知道,他内心有多害怕,害怕自己只要离开片刻,顾霖又会彻底消失,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的打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险,他也不愿意再赌。

当初在定国公府,不也是计划周密几乎不会出意外么,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导致二人至今心头横亘着许多误会与隔阂,陷入死结。

又到了大夫入内请脉的时辰,见到人从屋内出来,陆熠立刻命人去请。

大夫已经习惯日日向外头的男人复命,拱手恭敬道:“大人安心,夫人一切都好,小公子也好,最近雨水多屋内湿气重,眼见的雨停了,大人可以在屋子四周烧些炭火祛湿,这样对夫人产后恢复有利。”

“多谢大夫。”陆熠点头,转眸看了眼身边的徐答,徐答立刻会意,出门吩咐下人去准备银丝炭。

大夫依旧拱着手,夸赞道:“大人对夫人体贴入微实乃世间少有,夫人真是好福气。”

闻言,陆熠点着茶盏的手指一停,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有丝酸涩在心头划过。

从前他犯下太多错,伤害了她太多,即使现在加倍弥补,她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他亏欠她的,这辈子都弥补不完。

他僵硬地抵拳咳嗽,将话题转开:“夫人现在在做什么,醒了吗?”

“夫人产后一直虚弱,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大夫老老实实地禀报,“最近夫人心情窒郁,在下在药膳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接下来几日夫人会比从前嗜睡,若遇到久睡不醒的情况是正常的,大人不必担心。”

“好,有劳大夫。”陆熠将话一一记下,客客气气地让隐卫送人出门。

大雨已停,一丝丝微凉的风带着湿气吹入厅堂,室内寂静无比,男人坐在梨花木圈椅中,利落的下颚微微绷紧,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连接内室那间紧闭着的屋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抿了口茶,忽然起身往内走。

当双手触到屋门的那刹那,男人动作微滞。可也只是极短暂的犹豫,下一刻,他轻轻推开屋门踏了进去。

里面很静,乳母守在孩子摇篮旁边,正轻轻拍哄着,见到男人进来,她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陆熠轻手轻脚地靠近摇篮,时隔半个月,他终于又见到了二人的孩子。

这孩子又大了不少,皮肤也不似刚出生时皱巴巴的,而是更加白皙柔嫩,眉宇间很像他,俊俏里透着英气,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相貌。

男人的眸光慢慢放柔,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儿子柔嫩的脸蛋,可又不敢用力,只敢轻轻触碰一下就挪开。

小婴儿敏感,脸颊上被带着厚茧的指腹触碰,不舒服的皱皱眉头,扁扁嘴像是要哭。

陆熠有些慌,惊慌失措地学着乳母的动作轻轻拍哄。折腾了好久,将哭未哭的孩子才舒展开眉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又静静看了会儿,锋利的唇角勾起,露出抹苦笑。他竟没想到,在战场上生死绝境时也没慌乱的自己,竟会因为怕孩子哭而阵脚大乱。

“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床榻内,传来顾霖虚弱的声音。

陆熠一顿,才平复下去的紧张又占据心头,他深呼吸几次,转身一步步地靠近床榻。

为了挡风,整个床榻被一层半透明的纱幔遮挡,影影绰绰间,顾霖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最终站在了她面前。

不是乳母,不是蓝溪,也不是大夫。

她秀眉微皱,言语中的抗拒冷漠丝毫不遮掩:“陆世子?”

他进来做什么!

“霖霖,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和孩子。”陆熠听出了她话中的排斥,找了个离床榻稍远的位置坐下,“休养了半月,你身子感觉如何?”

男人话中的关心表露无遗,可落入顾霖耳中,转化成了强烈的讽刺。

“我很好。”她执拗地背过身不想看他一眼,要是能永远见不到他,她身子会养得更好。

陆熠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将目光从顾霖决绝的背影挪到了榻前的青砖地面。

虽然二人如今离得那么近,只要撩开半透的纱幔就可以坦诚相待,可他却觉得他们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不管他怎么想要靠近,怎样想要追上她的脚步,都只有越行越远的结局。

这样的感受让他崩溃,心底好不容易的希冀正一寸寸地皲裂,心口处的钝痛又潮涌而来,他忍不住抚上心口用力压住,才能让这种窒息的疼缓解几分。

顾霖背对着她,浑身上下皆是烦闷,她不想再看到陆熠一眼,哪怕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的牵扯:“我很好,孩子也很好,所以,陆世子可以走了吗?”

“霖霖,你别这样推开我成吗?”陆熠的嗓音压抑着酸疼,“我是你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我会用自己能做的一切给予你们最好的。”

“不必,”顾霖的声音很冷,“你给予我最好的?那么,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

提到母亲,顾霖的杏眸中蓄满了泪水,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得难受,她转过身伸手撩开了纱帐,露出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眸,望向面前的男人:“陆熠,你眼里只有权势朝政,当初若是在意我,我母亲会死吗?你现在说要弥补我和孩子,那么我问你,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若不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弥补?”

陆熠见她哭得伤心,心中更加难受,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帮她擦泪,被顾霖一把挥开:“陆熠,少假惺惺了,当初要不是你利用我将有毒的安……”

话到一半,顾霖陡然清醒,她怎么可以在陆熠面前说这些,如果陆熠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母亲去世的真相,一定会防备着她报仇,也一定会将孩子强行抱回定国公府。

到时,定国公府用这个孩子威胁她,她还怎么为母亲、为顾氏报仇!

她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乱了大局。

陆熠听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追问:“什么有毒?有毒的什么?”

在当初的计划里,他的确放任顾博癫狂行事,也并未插手顾博利用妻子的病情做文章的计划,只是在旁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让对方行事不可做得太绝。

可他从未听过下毒一事。

下毒?

他修指一圈圈描摹桌案上镶金瓷盏,眉宇沉下去。

谁下的毒?又毒害了谁?

顾霖却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重新将纱帐放下,恢复了方才冷漠疏离的模样:“没什么,与陆世子无关。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陆熠无法,又赖着坐了会儿,见床榻内那抹瘦弱的身影气息渐渐平稳,才强迫自己起身离开了屋子。

外厅内,徐答已经送完大夫返回,手里拿着封密信正焦急地等着。

见到世子爷出来,他连忙小跑上前,低声焦急道:“世子爷,县衙那边传来消息,沈大人在剿匪途中遇袭,被占据三庆山的盗匪劫走了!”

——

一盏茶的功夫,陆熠策马赶到了县衙。

裴县令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本以为水患已除,民心稳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怎么想的到,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位看着文文气气的江南刺史沈大人,非要亲自带兵上山剿匪。

占山为王的劫匪野蛮惯了,哪有这么好糊弄的,沈大人的那套礼义廉耻他们听不懂,也根本没放在眼里。

这次一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这下好了,非但没成功剿匪,沈大人自己人倒折在了那里。

要是沈大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意外出在他管辖的清灵县,他该怎么跟朝廷交代?听说这位沈大人是世族出身,身份尊贵自不必说,还是嫡支的独苗苗,沈府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想到这些,裴县令就觉得自己非但仕途走到尽头,连肩膀上的脑袋也要分家了。

听得官兵禀报陆将军赶到,裴县令犹如将死之人见到了生存的唯一一束光,连忙吩咐人将对方迎进来,他自己则强打起精神往外赶,好在陆将军抵达县衙内前亲自去迎接以示诚意。

入县衙时,陆熠面上并不好看,见到裴县令只是冷淡地颔首,坐在了上座,问:“沈安剿匪一事,为何出了意外?”

若他记得没错,三庆山的匪患并不猖獗,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难民投靠,只要官府带兵上山恩威并施再行招安,并不会出岔子。

如何就走到强掳朝廷官员、势不两立的地步?

裴县令不敢指摘沈安的过错,一脸苦相:“下官,下官不在剿匪之列也不甚清楚,听回来通风报信的官兵说,沈安大人在劫匪面前大谈礼义廉耻,大概是想要靠唇舌道义招安劫匪,不知怎的双方就打起来了。”

“胡闹!”陆熠太阳穴突突地开始痛起来,他怎么忘了,清灵县此行前,沈安只任过礼部侍郎,对行军之策全然不懂。

他只当沈安是缺少历练才会略显稚嫩,没想到对方是对从军谋划一窍不通。

平息几分情绪,他问:“现在情况如何?劫匪可有放话?”

“这……”裴县令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男人,支支吾吾,“那帮子劫……劫匪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朝廷不仅派了江南刺史,还派了位神秘的京都大员来。”

“所以,他们想让本官上山谈判?”陆熠皱眉。

“对,对啊!”

裴县令冷汗落了下来,暗中思忖着这位陆将军果然和只会纸上谈兵的江南刺史不同,自己还没将话说完呢,陆将军就猜到了劫匪的意图。

这……这是有门,他的脑袋说不定也能保住了。

他满含期待地看过去——

不知这位身份尊贵的陆将军愿不愿意屈尊上山谈判,毕竟和从前北疆战绩相比,让一个朝廷一品镇国大将军上山剿匪,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可……可将军要是不亲自去,自己手下也派不出人了……总不能他去吧……

徐答却适时上前,拱手相劝:“世子爷,属下以为不可,我们此行隐蔽,一路都没透露风声,除了县衙内几名官员,其余人都以为京都大员还在赶来的路上,如何消息就传到了三庆山的盗匪耳中?属下以为,盗匪此举意不在沈刺史,而是在世子爷您。”

陆熠皱眉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说得不错。你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属下一时没有对策,不过世子爷千万不可孤身冒险,夫人和小公子还在等着您回去。”徐答说得一本正经。

实则他心中明白,按照世子爷的能力和性子,有极大的可能孤身上山剿匪,可世子爷坠崖后身子元气大伤仍在修养,老太君在临行前又勒令自己好生照顾世子爷,这种险他不敢让主子冒。

一旦有个意外,哪怕是小小的受伤,他回到京都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世子夫人刚生产,世子爷又恢复了记忆,有了森园里的牵绊,世子爷应当不会再贸然将自己陷入险境了!

再说了,为了个情敌沈安冒险根本犯不着!

闻言,陆熠的神色果然冷静下来,宽大的袍袖搭在暗沉色的桌案上,在空中划开一道弧形痕迹。

裴县令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夫人?什么小公子?

陆将军这回将将军夫人和嫡子也带来了?他……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将自己的宅子腾出来给将军一家子住?

他思绪如乱麻,拘谨不安地看着主仆二人来回对话,邀请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节骨眼好像不应该说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正当裴县令欲言又止时,陆熠低沉冰冷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裴县令觉得如何?”

“啊……呃什么?”裴县令恍如梦初醒,表情比哭还难看,他刚才没在听啊。

徐答无语,只好上前又把刚才的计策说了一遍:“世子爷的意思,我会假扮成京都大员上山与劫匪交涉探听虚实,那帮劫匪盘踞山头,十有八九没见过世子爷本人,可以糊弄过去。”

“好好,如此甚好,此计甚好!”裴县令忙不迭地点头,“下官,下官立刻就去准备!”

……

半日后,徐答去而复返,陆熠仍坐在县衙堂内。

见到徐答回来,问:“与劫匪交涉了么?”

“并未,”徐答语气挫败,“属下带着几名隐卫上三庆山后,对方留信说不能带任何随从,属下便让隐卫留在原地。但是继续行了一里路不到,对方又说属下是假冒的京都大员,并指名道姓让世子爷亲自前去,再耍手段敷衍就要杀了沈大人。”

陆熠眉目更加沉冷下去:“这么说,劫匪知道这次来的是本世子。”

“是,”徐答偷觑一眼主子,心里没底,“对方有备而来,又能打探到世子爷您的真实身份,这帮劫匪恐怕不只是难民这么简单。”

此时天色已经西沉,想要再与劫匪联络,最早也要等明日早晨,他已经基本确定对方意在自己而非沈安,沈安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遂起身,道:“先回森园吧。”

——

森园

顾霖又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来后乳母将孩子抱到她怀里逗弄,好增进母子感情。

自从当了母亲后,她就一刻都离不得孩子,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之呆在一起。

陆熠寻来的乳母也极好,不仅尽心尽力照顾孩子,也很留意她的心绪,一察觉到丝毫不对,就嘘寒问暖、极尽关怀。

是以产后虽然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她的心情还是很好。

乳母见夫人面容红润带笑,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真是好福气,老爷对夫人呵护备至,一直都守在屋外没走。奴婢伺候过多少主顾,就没见过这样的。”

顾霖不想多谈有关陆熠的事,没有接话。

乳母瞧她脸上的笑瞬间淡了,只好住了口,心中却不解为何丈夫如此体贴入微,夫人还是硬着心肠不搭理人家。

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蓝溪闪身进屋,等到乳母重新抱起孩子去喂、奶,她凑到顾霖耳边:“姑娘,属下刚才外出回来,发现沈安大人身边的近身小厮候在森园外,看着很是焦急。”

她悄悄将袖中的书信塞到小主人手中:“他塞给我一封信,说急事都写在上头了。”

顾霖见蓝溪神色紧张,快速接过信拆开翻阅起来。

蓝溪不识得几个大字,在旁边挠头瞎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懂,又见小主人原本轻松的面庞渐渐焦急,心知不好,问:“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沈大人上山剿匪遇到危险,现在身陷劫匪老巢。”顾霖垂下眸子,心中划过担忧。

沈家哥哥虽然满腹经纶、一心建功立业,可也只是强在笔上的功夫,走的是从文的路子,真到了真刀真枪和蛮不讲理的劫匪正面交锋,一不小心就会落于下风。

就比如现在,他带着的清灵县官兵久居江南,对于武艺早已懈怠,劫匪又是冒死抵挡,自然讨不到任何好处。

蓝溪听闻也急了:“这可怎么办?沈大人对咱们一路都很照顾,如今陷入危机,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要不,要不我带几名死士上山去救他出来!”

说着,她抬脚就要往外冲。

顾霖连忙拦住人:“切莫轻举妄动,沈大人既然带着官兵上山,一定是经过缜密设计,如今陷入不利,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觑。你这样贸然上山,非但救不了他,还可能让自己受困。”

蓝溪一想也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了,脸垮了下来:“那……姑娘认为怎样才能救沈大人啊?”

“紫雷进不了森园,那就你出去。他对清灵县已经很熟悉,说不准有办法。”

“姑娘说的对!我这就去!”

……

蓝溪是风风火火的直爽性子,出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很快返回了森园主屋。

可回来是回来了,脸色却不怎么好,甚至比离开时更加难看。

顾霖心头“咯噔”一声,感觉出了不妙。

果然,蓝溪扁扁嘴,崩溃道:“姑娘,属下前脚刚踏进榴园,还没等说出来意呢,紫雷大哥就猜到了姑娘的意思。他说他一直都关注着县衙的动静,昨日沈大人带兵上三庆山剿匪,他也带着几名死士去了,并在暗中目睹了全程。那些劫匪嚣张得很,根本没听沈大人招安的话,扬言沈大人与他们交涉还不够格,要陆将军亲自出面。”

“沈大人本可以带兵回来了,不知怎的就大怒下令进攻,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劫匪趁乱捉了沈大人回了山上。紫雷大哥见对方人多势众,场面实在太混乱,只好回来再作商议。后来,紫雷大哥又尝试着偷偷上山好几次,劫匪好像早有防备,他连靠近寨子都不成,巡防可严了!”说着,蓝溪叹口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沈大人也真是,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换那个陆将军上的,逞什么能啊!这下好了,自己都被困在山上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闻言,顾霖更加蹙紧眉头,沈安为何突然发怒她能猜到几分,可生死交锋面前,沈家哥哥这回是真的太冲动了。

沉默几息,她重新抬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扇紧紧闭合的云纹漆木门上。

看来能解救沈安的人,只有陆熠了吗?

——

外厅内多窗户,陆熠又习惯在阴冷的环境下办公,所以厅内并没有烧地龙,时不时有带着湿意的风吹入厅堂,掀起桌案上堆积成山的书页密报。

已经是傍晚时分,森园内上下燃起四角风灯,将廊下照得暖融融的。

男人瘦削锋利的侧脸隐在一片暖黄中,一丝笑意也无,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和,反而那周身散发出的凌厉阴沉之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察觉到连接室内的屋门“吱呀”打开,陆熠手中的朱笔停住,凤眸中的冷厉之色瞬间归隐,换上了几分柔和。

他抬眸向内望去——

顾霖身形单薄,一身淡橘色的缠枝蝴蝶裙裳,连斗篷都没有披,正轻轻将门推开。

随着屋门打开一半,她抬起头想要看看陆熠是否在外厅,正在此时撞入一双深邃漆黑的眼。

陆熠见她时面上甚是温柔,可再看到她穿得这么单薄,尚在月子里还不懂得保暖,继而剑眉皱起,起身抓起旁边的斗篷,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外面冷,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他的声音责怪中充满着宠溺,生怕她再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下一刻,长臂一扬,玄黑色宽大的斗篷兜头罩下,顾霖浑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一张巴掌大的笑脸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乌溜溜的一双杏眼以及红润的唇色。

斗篷又宽又大,是为身姿挺拔的男人量身而定,此时穿在娇小瘦弱的顾霖身上,松松垮垮,下摆垂在地上好长的一块。

顾霖觉得四周都是男人松木的香气,有些不适地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陆熠知道她内心还排斥着自己,自觉地收回手,柔声问:“怎么突然出来了?大夫嘱咐产后一月不可吹风,有什么事你让蓝溪出来知会一声就好。”

“陆世子,”顾霖错开对方殷切的目光,直入主题,“沈安怎么样了?”

“啪。”屋外的风大了些,树上的小青果被吹落下来,砸在雕花床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陆熠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握紧,面上不露分毫:“霖霖如何知道此事?”

他记得从县衙回来后,就下令不可在森园内谈论沈安被抓一事,省得霖霖跟着担心坐不好月子。而且,他牵挂着母子二人,还没决定是否答应劫匪要求孤身上山谈判。

刚才他拼命翻阅密报,就是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条能够既不用自己出面,又可以顺利救出沈安的法子。

没想到,还是有多嘴的将话传到了她的耳中。

顾霖只当他故意不让自己救沈安,语气冰冷:“我不是大理寺的罪犯,如何知道就不需要向陆世子汇报了吧?沈安是我的救命恩人,多次在绝境时将我拉出泥潭,他现在受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只想问一问陆世子,你会答应劫匪的要求,上山救他吗?”

“你想让我救吗?”陆熠苦涩一片,唇角泛上抹勉强的笑,心中却希冀着她能说出一句担忧他安危的话来。

就一句,哪怕就一句话,不管是为了让他出面救沈安被迫说出的场面话,还是发自真心,他也觉得暖,会不顾一切满足她的愿望做尽一切。

可,什么都没有。

顾霖只是淡淡地看着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解开他方才替她系上的斗篷丝带,将斗篷脱下抱在怀中,用力抛回他手上,冷着嗓音:“你不愿,就算了。”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陆熠一眼,转身就要关上身后的门。

陆熠手中捏着玄色的斗篷,浑身上下都钝钝地疼起来,他竟不知,这样一个小姑娘,依旧是细柔清甜的嗓音,说出口的话落在心上,简直比利刃扎在心口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他右手的手掌握在门框上,不让屋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又小心翼翼注意着不伤着她反身关门的手。

门缝另一头,顾霖的身影有些看不分明,只有她一头乌黑的墨发垂至腰侧。

“霖霖,我愿意,”男人的视线落在那头乌发上,一字一句都说得极有诚意,“我愿意去救沈安。“

他很想问她一声,如果他成功救回了沈安,她可不可以从此能多看自己一眼,不要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可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明知道听到的会是令他更加伤心难受的话,又何必再去问呢……

男人慢慢松开了横在门框上的手,亲眼看着漆木屋门在自己面前重新关上,却依旧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面上一派冷凝与落寞,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屋内的顾霖亦不平静,光见到陆熠此人就足够让自己生气不安,更别提刚才与他做了一番心里战。

还好,陆熠答应救沈安,她成功了。

顾霖疲惫地回到了榻上靠着,眸光不经意又投在那扇已经关上的屋门上。隔着外头的亮堂烛火,男人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门上,拉出很长很高的一条。

他怎么还没走!

她忽然心烦意乱起来,翻身趴在被褥间将自己整个埋着,她不想再看见他,一点都不!

——

顾霖因为沈安被劫匪掳走的事担心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她看了眼睡得安稳的孩子,独自坐在梨花木圆桌旁沉思。

昨日陆熠虽然答应救沈安,可他的话真的作数吗?会不会是糊弄她骗她的?

毕竟从前的陆熠,对自己也是满口谎言,如果真的是骗她的,沈安岂不是仍旧处境危险?

想到这里,顾霖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开始不安,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如何才能真正帮到沈安?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屋门再一次被扣响,“笃笃笃”,节奏很快,透着急切。

顾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稳了稳情绪,她走上前打开屋门,就见到陆熠挺拔地站在那里,右手保持着持续叩门的动作。

他的脸庞瘦削利落,眉宇锋利无比隐隐露出笑意,只是眼底有些青,唇色也略显苍白,像是气血不足身体虚弱似的。

可顾霖的目光只是在他面上停留了一刻就挪开:“陆世子打算什么时候去救沈安?”

眼下除了这件事,她不想再跟他多交流一句。

男人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语气却依旧保持松快:“霖霖,今日一早我便上了三庆山,你放心,沈安已经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劫匪也被一并抓获。”

哪怕他因此付出了代价,但只要一想到霖霖会因沈安解困而开心,那些劫匪时遭遇的坎坷都不算什么了。

他满含希冀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原本以为顾霖会满心欢喜地夸他一句,或者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可他却只看到了对方清澈杏眸中的狐疑。

“真的?”顾霖言语中透着不确定,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外厅,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更没有沈安。

陆熠此人运筹帷幄,凡事都会缜密计划后徐徐行之,会在匆忙答应之后立刻上山救人么?

会不会是故意糊弄她的?

她问:“沈安人呢?”

“霖霖,你不相信我的话么?”陆熠脸上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勉强笑着,“我这就让人带沈安过来让你安心。”

说罢,他转身对外吩咐:“去县衙一趟,将沈大人请过来,就说我有事商议。”

徐答一直在外头候着,闻言脚下没动,劝道:“世子爷,您刚从三庆山回来,身上还受着重……”

话未说完,就被陆熠强硬打断,那嗓音透着股怒气:“让你去便去。你什么时候敢做我的主了?”

徐答喉咙里的话被梗住,差点被憋死,可谁让对方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呢!

他憋闷地吞下没出口的话,应了声“是”,亲自去县衙请人。

很快,沈安就被带到了厅堂上,因为在山上被关了两天两夜,他的脸色很是憔悴,胡子拉碴,清俊的面容带上了沧桑与潦草,除此之外,倒也无甚受伤的地方。

可为何她总觉得闻到了丝丝血腥味?

顾霖蹙紧眉头,唤了一声:“沈家哥哥,你可有受伤?”

是不是沈安受伤了,怕自己担心才没有表现出来?

沈安心里也牵挂着顾霖,听到声音,他上前向屋门走去,全然没顾陆熠正守在门口。

他恪守着礼仪规矩,在门口与顾霖保持着距离,目光柔和:“霖霖,我没事,也没有受伤。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说着,他手掌握拳,在自己身上轻轻锤了好几下,笑道:“你看,一点儿伤都没有。”

“那就好,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贸然行事。”顾霖近距离看他也没看出受伤的痕迹,放下了心,“沈太傅就你一个后人,万一你出事,他该多难过伤心。”

“嗯,霖儿说得极是,日后我一定行事小心。”沈安受到心上人的关心,心里熨帖不已,连因为自己逞能才导致遇险的尴尬都消散去不少。

两人一来一往,说得都是互相关心的话,全然没顾及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因此身负重伤,浑身落寞的男人。

余光中,沈安看到陆熠已经握紧泛白的拳头,只当作没看见。

诚然这次是陆熠冒着生命危险,孤身上山救下了自己。陆熠还因此受到劫匪的袭击受了重伤,可对方现在是自己的劲敌,时刻想着将霖霖从自己身边夺走,两人现在还有了一个孩子,他现在如果将自己被救的经过如实说出,岂不是会让霖霖心软?

万一霖霖因此对陆熠态度改观,自己还有机会吗?

想到这里,沈安故意挡住了身后人的身影,往屋内望了望:“霖霖,孩子最近还乖吗?自从你生产,我一直在县衙里忙碌,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

说到孩子,顾霖眸子里的光芒亮了起来,娇美的面容柔和不已,她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沈家哥哥可以进来看看他,他最近能吃能睡,又长胖了不少。”

沈安自然乐意,抬脚进入了室内,与顾霖一起往里头的摇篮边走去。

至始至终,陆熠都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一切,他看着顾霖毫不遮掩的关切,看着沈安眼里明显的情意与对自己的挑衅。

甚至看到二人肩并肩走入房内看孩子时,他都看出了一双璧人,双宿双飞般的登对。

好似里头的孩子并不是她和他的,而是她和沈安的。

心如刀割,钝疼难抑,一寸寸在身上剜出血痕,鲜血淋漓。

“咳!”

陆熠终于忍不住喉间的痒腻,避着屋内的视线转身重重吐出一口鲜血。

瞬间,喉中血气弥漫,他连着又咳嗽了好几下,唇角的血色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了青砖地面。

徐答大骇,连忙上前扶住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世子爷,您觉得怎么样?大夫说了您伤得重,稍有不慎就会伤及内里、落下病根!属下扶您回旁边院子的房间里住吧!”

这外厅看着款宽敞,可门窗不严,四处漏风,根本不是养伤的地方啊!

陆熠虚虚靠在徐答肩上,摇头:“无妨,我住在这里很好。”

因着刚才吐血,他的唇边落着刺眼的鲜红,衬得本就苍白的唇色更加瘆人。

徐答早就知道自己劝不过,将人扶到外面的榻上歇下,飞快地跑出去叫大夫。

厅堂里又恢复了沉寂,时不时传来屋内一男一女轻轻的交谈声,陆熠用指腹用力拭去唇上的血迹,将身子整个靠在软榻上。

隔着半透明的紫檀木倒座屏风,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在里头两道人影身上。

虽看不大分明里面的景象,也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陆熠却觉得无比羡慕,甚至还有无比的嫉妒。

这样和谐温情的一幕,是他多少日夜梦寐以求的场景,曾几何时,他也真真实实地拥有过霖霖满心满意的情意,甚至比现在对沈安的更加热情强烈。

可他却因为自己的自负与骄傲,硬生生错过了她的心意与美好。

正是因为拥有过又瞬间失去,如今躺在这冰冷的一角,看到她再次露出那抹柔和温善的模样时,却是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时,自己才会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崩溃绝望。

这一切,明明当初是只属于自己的啊!

可为什么,他弄丢了呢?

为什么,他竟然会弄丢了呢?

男人的眸子更加沉寂下去,落寞之色铺了满面。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可他却不得不承认。

他已经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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