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齐宅书房里。
齐雪生看著厚厚的一叠帐册,眉也不抬,对端茶进来的妻子道:“叫帐房进来,我有事。”
“雪生。”她放下茶,欲言又止,杵著不动。
“有事?”长眼微掀望去。
她噘著红滥滥的唇,一股气转瞬泄去。
齐雪生就是如此,从未见他对她温言软语过。当初她若不是见他相貌堂堂,还上过大学,家世也好,否则严家门槛快被媒人踩平了,她也没轻易允诺下嫁,谁知她真走了眼,他作风比齐家老爷子还硬,很少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说穿了就是为了齐老太太的抱孙心切,他二话不说娶了她,虽然偶尔陪陪她出门看戏是有的,但常常半途就走了,待在商行的时间比在家还长,她抱怨过几次,他提眉回句:“你想嫁个浪荡子吗?”她胆子也没了,从此不敢再提。
想想她三年未孕,半年前他虽末应齐老太太殷望收妾进门,却也很少留连在她房里,生活习惯并无改变,照样早出晚归,她的待遇未有不同,她不该有埋怨。但齐家人多嘴杂,若不趁早打算,纵使娘家实力殷厚,她在齐家要抬头也难了。
她提振一口气,婉笑道:“雪生,我听说,城东有个洋医生,医术挺行的,改日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也许孩子的事能有个眉目什么的——”
“我不急,你急什么?”没细听完,他手一挥。“现下这样不是很好,没有孩子牵绊,你想回娘家就回娘家,想看戏就看戏,我都不反对,别再听你那些姐妹淘出些浑主意,这件事别再提了,叫帐房进来!”
她十足发傻了好一会儿,益发不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镇日忙于齐家产业,不是为了自家打算?没有香火,这些产业不迟早落入其他手足手里?她还能指望谁?他状似仁厚不逼她,却也不似出自对她的缱绻之情,倒像怕麻烦似的,他到底想要什么?
“杵在那儿做什么?”他再次扬声。
她僵了僵脸,快速掩上门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合上的门,又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中。
半晌,敲门声响,他应了声,瘦削黝黑的中年男子快步进入,在他左前方站稳,沉声道:“老板,我差人查了,兴禾发那事的确是姓袁的做的手脚,他撂下话要张扬他们的酒有问题,喝死了人,让他们一坛酒也卖不出去,兴禾发老板才毁了您的合同,比市价低一成将酒厂卖给他。二爷,这事儿就绕过弯别再和他计较了,他背后有人挺著,什么手段使下出来?我怕老太太担心——”
“知道了,齐家不差那个酒厂,只是让了他这回,他倒以为吃定了齐家了,我担心的是以后。”他咬了咬下唇,定眼看著帐房李兴。
“这小人有了靠山可得意了。”李兴摇摇头,脱下圆盘帽。“葫芦里也不知卖什么药,竟然向那个姓刘的土阀出馊主意向何家提亲去了,刘司令平日眠花宿柳,三妻四妾,不过是一时新奇想玩玩罢了,哪安什么好心?可万一推辞了,刘司令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何家未来麻烦可多了。”
“慢著!提亲?”他一瞪眼,颇为震讶。“小帆才几岁?他吃了什么糊涂药了,这事也说得出口?”
这袁森存的是什么心?唆使靠山和何家结亲莫不是想对付他?何帆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儿,刘司令下会凭戏院一面之缘心血**看上她,他又想使什么阴招?
“我当何太太已经告诉您了。”李兴也讶异著。“这事说来费解,他瞧上的不是何大小姐,是寄住在何家的远亲秦小姐,听说几个月前盲了眼。刘司令何时大发慈悲不顾人家的残疾了?我可不相信土匪头会善待秦小姐,虽然秦小姐相貌不差,人也知书答礼,毕竟眼睛不方便,嫁给他可大大不妥;况且也不是以大房之名进袁家,一个姨太太罢了,准是被糟蹋了。”黑脸重重叹口气。
齐雪生抬起眉,定睛看著帐房,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闷不吭声了好一会儿,闪著明暗不定的眸笑道:“这浑球,果真是冲著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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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紧了笔管,笔尖沾满了墨汁,悬在半空中几秒,才落在毛边纸上,但仍歪了准头,颤抖的笔画掩饰不了她波涛汹涌的心绪。小鹃抓住她湿冷的手,拿走手中的狼毫笔,困难的出声抚慰:“小姐,别担心,太太还没答应呢!”
她眨眨眼,无论怎么用尽力气,黑暗一片的世界没有改变。这一刻,她是渴望奇迹的,不必赐给她雄厚的家世抵御外力,只要一双透彻的视力,她就能远遁,左右自己的命运。
“那本楞严经呢?拿过来,继续上一次的段落念给我听。”她端坐著,动也不动。
“小姐,您午饭还没用——”小娟迟疑了一会,知她没胃口,转身拿起矮柜上的线装佛经,翻开夹著书签的那页,朗声念起来。
不必太久,这些经文就可以让秦弱水平静,她跟了秦弱水一段时候了,知道她的脾性,秦弱水从不轻易显露心事,她深知寄人篱下的分寸。
“汝修菩提,若不审观烦恼根本,则不能知,虚妄根尘,何处颠倒……”
秦弱水聆听著,眼睫下垂,那些字句左耳入,右耳溜出,她想起了袁森淫荡的声音、袁森的气味、袁森的手,一遍遍的刺进她的心,盘桓不去,所谓一丘之貉,他的靠山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她禁不住闭上眼,她怎能在这样的狎近下苟求平静的生活?眼不能见的她心却透亮,近年来家业大不如前的何家不会护著她和刘司令交恶的,她亦不能成为累赘,或许,她该和父亲一同葬生在那晚的大火中的。如今,她能否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而不必如风中飞絮,命运难定?
她五指握拳,额际渗出薄汗,朝小鹃道:“别念了。小平兄妹呢?”
小鹃诧异地止了声,回道:“各自到学堂去了。”
“老先生和太太呢?”
“先生出门去了,太太在等齐家舅爷来。”
“舅爷?”她垂目凝思,想起了那总是透著不耐烦的男性沉嗓,突然眨了眨眼,“小鹃,舅爷是怎样的一个人?”
“舅爷吗?”小娟歪著脑袋,“听帆小姐说,她这个舅舅挺没趣的,除了商行,什么都不关心,她那舅妈进门三年没生出一男半女,他也不肯再纳侧室,齐老太太为这件事很不高兴呢!不过小帆小姐说,他是个好人,做生意从不占人便宜或要手段,只是毕竟本来是读书人,有时和那些老板们打交道挺没耐性的。”
她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番描述,起身道:“我想到池子那儿散步,你陪我去吧!”
小鹃见她面色转好,高兴的扶住她手臂,“也好,吹吹风,别闷出病来。”
晌午后花园沓无人迹,温风徐徐,她在桥头站住,对小鹃道:“麻烦你替我到厨房热碗鸡汤,我待会回房用。”
能进食,大概真想开了,小鹃兴奋地忙奔至厨房张罗。
她顺著栏杆,慢慢走上桥去,站了一会儿,由远而近传来管家张明和齐雪生交谈的声音,她抓紧栏杆,双臂一撑,整个人坐在栏杆上。
她闭上眼,风不断吹拂著裙角,她闻到了花香味,她的命运正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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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何家宅邸里人烟稀落,两个打杂下人偶尔出现在眼前,朝他躬身作揖。
“张伯,我说过了,你不必跟来,我到偏厅等太太就行了。”他快移健步,穿梭在回廊里,不耐在后头紧跟的管家。
“舅爷啊!您别管这档子事,要是刘司令恼羞成怒了,这粱子可就深了,不只齐家,何家也不会有太平日子过,先生自有他的盘算,不会亏待秦小姐的。”张明边走边叨著,深怕齐雪生对何太太施压,造成何家两难。
“你知道什么?姓袁的干这事可是冲著我来的,一再让他得逞,未来齐何两家在城里还有立足之地么?”他寒著脸道。
“您多心了,秦小姐和舅爷八竿子打不著边,袁老板何必如此?现下就等秦小姐点头了,秦小姐若答应了,何家也不会阻挠,您也知道秦小姐身子不方便,找婆家难如登天——”
他话末完,前方的齐雪生忽尔停步,张明僵著脖子,等著何家娘舅对他一阵厉责。齐雪生自袁森出现后,渐露火躁,来何家次数比往年都多,袁森不是等闲之辈,但齐雪生的反应亦太过,似是急于除之而后快,在何家待了大半辈子的他十分不解。
“那不是秦小姐?”齐雪生话锋一转,看向远处,他随之鹄望过去。
秦弱水沿著桥头,扶著栏杆上桥,顺顺当当的似明眼人,裙裾飘飞,发辫微乱,神情如常,但苍白了些。天阴著,快下雨了,不是赏花好时间,这小鹃不知怎么看顾的,竟任她乱逛。
“是秦小姐!快下雨了,我得告诉她回房里去,别淋著了身子。”张明快速前奔,朝秦弱水走去。
他人胖,步履蹒跚,五十公尺的路也走得吃力;秦弱水瞬间已步上拱桥,在中点停住,身抵栏杆,静静伫立。
他肥腿一提,正欲踏上拱桥,纤细的秦弱水两手一撑,竟俐落地跨上栏杆,朝水面坐著,他瞠目结舌,尚未启口阻止,秦弱水亳下犹豫地往前一跃,笔直坠落水中,水花四溅,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震骇住远近的两个男人。
张明哑声指著,“老天爷——”
冷不防,第二声水花再度接连响起,齐雪生迅捷地跳进水中,拨开蔓生的浮萍,屈身往水里摸索。很快地指掌攫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出水面,她奋力推拒著,几次手腕从他手心滑落,又跌回水中,他怒极,索性左臂勾住她的腰,强行将她拖回池畔,推至岸上柳树旁。
“老天爷,秦小姐,你把我这条老命差点吓坏了!你这是何苦,要不是舅爷——”张明大掌猛力击拍著她的背心,她大口吐著池水,发辫散开,湿透的躯体在风中抖动。
齐雪生看著浑身狼狈的她,蹲下身子,附在她耳际狠声道:“你大概不知道这池水水深不比你人高吧?下次寻死要搞清楚状况,别在大白天做这件蠢事。”
她透白的脸上渗出红晕,又呛了几下,“舅爷,您在寻我开心么?”
他拍拍长袍下摆沾上的浮萍,斜睨她道:“秦小姐,你不是无知妇孺,亏你如此短视,你要是在这出了事,对何家而言只有一缸子麻烦,没有一点好处。你不是胆子挺大的,还怕什么?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也太心急了。”
“我不过是个棋子,进退在他人手中,能想出什么法子?”她交抱著胸,瑟缩发颤。
他心坎莫名一紧,撇开脸。“秦小姐,你向往的自由是争取来的,若人人遇事寻死,还会有辛亥革命这回事吗?”看了眼发怔的她,他吩咐张明:“这件事别张扬,送秦小姐回房去,有人看见就说她失足落水,让小鹃寸步不离看好她。”
“是。”张明扶起打著哆嗦的她,想不到平日温顺的秦弱水也这般烈性,这件事可不好打发了。
齐雪生拂去一头一脸的水,思量了一番,打消寻找何太太的念头,回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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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凭窗倚坐,指尖捻著细线,打个结,继续执起旧衫缝缀著,耳边的絮叨声激不起她的回应,她面目平静,偶尔针尖剌著了手指才揽起眉头。
“小姐,两天了,太太在等您回句话呢!您有没有打算?”小鹃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针线。“我来吧!瞧您的手,刺成那样——”
她依旧缄默,垂眉敛目。
从落水那天起,她几乎没再说过话,甚至门槛也没踏出,脸上虽无恹色,却静得吓人。
“小姐,我知道委屈了您,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我们是女人呢?要我是男人,早出去闯天下了,也不会窝在这儿没出息。”小手伶俐地穿针缝补,微嘟著菱角嘴。
她忽现笑意,轻道:“会的,总有那么一天,女人也能靠自己活著。”
见她说了话,小鹃精神一振,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如果你想逃,我可以帮你,不过,我身上钱不多——”
“小鹃——”她凭直觉捂住对方的嘴。“不许说,我不能害了何家。”
落水事件后,她的婚事并没有出现特别转机,齐雪生必然压下了这件事,宅子里没半个人提起。她那天冒险在他面前跳水,以为他会震慑于她宁为玉碎的决心,像先前一样,替她想法子解围,如今看来,她得另谋他法了。
有了想法后,她柔目忽现精光,按住小鹃的肩。
“小鹃,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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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位在城南的旅馆并不起眼,灰扑扑的外观年代已久,多是外地来的普通小商人暂时落脚处:一楼的饭堂陈设简陋,食客稀稀落落,廊下招牌摇摇欲坠。
齐雪生步入旅馆,柜上伙计忙迎上,见他手无行李,问道:“这位老板,吃个便饭吗?”
他摇手。“我姓齐,来探亲戚,他刚到,应该在楼上房里。”
伙计寻思一番,忙道:“有,有,有,您亲人吩咐过了,请直接上楼,右转第二间便是。”
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劲秀的字体是何平亲书没错,但此地空气霉味遍布,楼梯嘎嗞作响,这样的地方除了隐密,没什么好处,他到底在卖弄什么玄虚?就算在学校惹了祸,要他帮忙向何老爷说项,也不必大老远至此会晤商谈啊?
他不再作猜想,迳自敲了门,里头的人仿彿就在门边等候,立即开了门,是何平没错,神色不安地迎进他后道:“舅舅,你来了!”
“你在搞什么鬼?有话为何——”
话未完,后脑勺爆发一股巨痛,他猛然向前仆倒在何平怀里,在意识泯灭前,他听到了何平的喝叱声:“小帆,你下手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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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宅里。
齐雪生面无表情的踏进花厅,正和秦弱水促膝并谈的何太太浅笑道:“雪生,怎么来了?喝杯茶吧!那天多亏了你,我正要弱水亲自向你道谢呢!”
小鹃端杯新茶到他眼前,他接过喝了一口,瞅著秦弱水意有所指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秦弱水朝他发话的方向颔首。“多谢舅爷,弱水感激不尽。太太,我先回房了,那件事,明早我会给您一个答覆。”
“去吧!好好想想。”
齐雪生视线不离那张读不出情绪的素颜,直到秦弱水消失在出口转角,他劈头直言,“大姊,你真以为她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
何太太端著茶的柔荑一抖,茶水溢出,她面色丕变,迟疑道:“你是说——”
“她可真有决心。大姊,这个婚事,何家若应允了,恐怕没这么容易善了。”
何太太拍案喝道:“真气人!她想得可简单,何家对她有恩,她竟想一死了之!你姊夫也很为难,为了怕背上逼婚之名,这几天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当然,她若肯答应,何家嫁妆少不了她的,她眼睛这情形,怕是要孤身一辈子。我虽然不明白刘司令是何居心,不过在外头看了她两眼就上门提亲,虽然不是正房,好歹也是不愁吃穿,有下人服侍,我想不会糟到哪儿去,方才正在好好跟她说呢,没想到她——”何太太一甩手,悻悻地坐下。
“别怪她,刘司令一介武夫,只知巧取豪夺,秦弱水不是乡下妇孺,岂有坐等他糟蹋之理?”
“雪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岂会推她进火坑?”何太太羞恼万分,又站起来,指著他道:“我不管你和袁森有何过节,这档子事你姊夫说了算,我会好好说服弱水。何刘两家结了亲,也不见得是坏事,袁森看在亲家份上,不会对何家不利的,也许,何家失掉的那些生意,还能以这层关系要回来。”
齐雪生闻言不著火,反倒仰首笑起来。“大姊,说你平日聪明,今天怎么也糊涂起来了?刘司令什么没有,女人最多,他不过是听袁森滑舌,图个盲女新鲜,日子一久,弃如敝屣,你还真指望他?他有勇无谋,靠军队夺来的势力也不知能撑多久,与他为伍只是饮鸩止渴,何家靠他决非良策。现下何家还算有头有脸,一旦秦小姐失宠,可不会替你们留情面。”
何太太沉下脸,不置一词。齐雪生接著道:“坦白告诉你,这婚事是袁森做给我看的,我若不出手,他将来可吃定了何齐两家,后患无穷。再说,你也不会想惹出人命来吧?”
何太太无耐地吁了口气,看他一眼,“雪生,你能怎么做?何家不比从前了,前阵子袁森暗暗帮著陈家夺了我们的客户,我们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她从宽袖口抽出手帕,轻拭眼角。
齐雪生站起来,面对长姊,面上有抹不自在,额角青筋微抽,他咬咬牙道:“大姊,我已做好决定,过两日,我会到这儿来提亲,我决定收秦弱水为二房。你可对袁森说明,秦弱水是我早就看上的,我们早有私情,改日我会上刘府赔礼,让司令满意的。我要让袁森知道,齐家可不会遇事儿就躲,齐家基业,可是要札根的,不是妥协来的。”
“你说什么?”何太太面露愕然,提高嗓门。“你可得想仔细,刘司令不是好惹的,别说婉茵不会答应,老人家也不会肯的。弱水眼睛若没事还好,她这模样,不但侍候不了你,还要下人时时顾著——”
“那你就放心她嫁给刘司令了?”他冷哼。
她一时语塞,不禁垂首。“这也是不得已。”
他闭了闭眼,隐忍道:“我不需要多个人侍候,老人家和婉茵那儿我自有说法,这是权宜之计,秦弱水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就算是报答何家,她都该答应这门亲事。大姊不用担心,袁森不会得意太久,我不会让何家吃闷亏的。”
她长他七岁,如今却要靠他一双臂膀才能安心。从前在娘家,她很少违逆这个老成的手足,他不擅说心事,总是做了算,年少时沉静的面庞就透著一股坚毅,她该相信他的,齐家在他手里能茁壮,或许,他同样也能解决这件事。
她勉为其难地颔首,再次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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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所有的喧嚣扰攘都与她隔绝了,她看不见自身著喜服、挽髻的模样,也看不见齐家大厅环伺的男女老幼神情,交头接耳的嗡嗡言语声,都在她被搀扶进喜房那刻消失了。她随著齐雪生暗示行礼跪拜、敬茶,就这样,她得到了一个安全的壳居了。
“小姐,喜帕别摘下,舅爷待会会进来的。”陪嫁过来的小鹃阻止了她的妄动,她听话地垂下手。
原本,齐家纳进二房行礼从简,但秦弱水目不能视,为免观礼的家眷侧目,只好盖了头巾,让众人看不到她的异样。
“小姐,我瞧齐老爷、老太太看来慈眉善目的,就是大太太看来不简单,她方才瞪著你那眼珠子,真怕人,以后可得小心她一点。”
“别管那些事,看见人要礼貌些,知道吧?”她轻叱。
“知道了。”小鹃没好气地扶持秦弱水坐下。
自婚事急转直下后,秦弱水就舒心了好几天,她身为下人,无意说些扫兴的话,但直觉告诉她,秦弱水不该掉以轻心。那一天,她被安排在脏兮兮的旅店门外守了半天,虽不知齐雪生为何轻易答应收二房一事,但齐雪生不是贪图女色之辈,他出入意表的答应这门亲事,也不知是何盘算,她总担心秦弱水吃亏。
“我那些书,都带了吧?”这是秦弱水最关心的事。
“都带了,一本也没漏,明早我继续念给你听。”小鹃贴心道。
敲门声响,小鹃跳起来。“舅爷来了。”
她正襟危坐,竖耳倾听,伴随著开门声,却是小鹃的诧异低呼:“太太!”
她一惊,在喜帕下转动著眸子,静听其变。
脚步笃笃前来,在床沿停止,无声了几秒,倏地,头上的喜帕一掀,她猛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左右张望著。这素未谋面的女人,有何来意?
“原来生成这番模样,雪生就喜欢这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吗?”
微冷的柔软女声,带著娇贵气息,她心跳加快,不知如何适切反应。
“太太。”她按下慌张,喊了声。
“我是来看看这里弄得妥不妥当,看有没有少了什么。对了,小贵,带小鹃到她房里去,顺便熟悉一下环境,知道平日该做些什么,今晚不必忙了。”
小鹃踌躇不动,但那双利眸扫射得她遍体生寒,小贵扯了她袖子一下,初到陌生之地,不能有违拗之举,秦弱水点头示意,她忐忑不安地随小贵离开了。
“别紧张,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侍候雪生的,你若能讨他开心,我也松口气。他这人,老是不能一刻停下来歇歇,女人嘛,总要让男人能多停留,才有机会扬眉吐气。我瞧瞧……”
柔软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颚,拾得老高,她感觉到了严婉茵的近距离的鼻息。
“谁上的妆的?太淡了,根本不像喜事!虽说只是二房,还是该慎重体面,怎能如此草草了事,这是在欺侮新娘子看不见吗?”
“是我吩咐的——”她转开脸,解释著。
“这可不行,来——”严婉茵不由分说,托起了她的脸蛋,笑道:“让雪生惊艳,不是很好?”
严婉茵执拗地扳住她,右手在她粉脸上添加她见不到的脂粉,下手力道不轻,除了刮肤之疼,她感受到了恶意,她凭想像,也能猜到那样的手势,已让自己成了唱花脸的。她忍著不吭气,直到严婉茵放开了她,满意地笑了几声。
“这样不是很好,雪生会很高兴的。你歇歇吧,雪生应该快来了!”
她按兵不动,直到掩门声入耳,她摸摸眼眶,沾上指尖的膏状物不知是何物,站起身,伸直手臂凭直觉四处摸索著,屋里障物处处,绊倒了她,她踉跄不已,不放弃触摸每一样东西,终于,两手沾上了**,她找到了房内角落的洗脸盆。
两手捞著清水用力搓洗脸面,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再也闻不到胭脂味了。她转身想循原路回床上,一移步便踢到了踩脚凳,她朝前直摔,俯趴在石子地上。
泪珠猛地夺眶进出,她忍痛挣扎著起身,后方一双有力的健臂适时将她搀起,扶坐在床沿,一连串意外,终于令她慌乱仓皇,她惊喊:“谁?”
“是我。”是齐雪生,带著狐疑。
她一张脸上都是水渍,眨动的睫毛上还有水珠,鬓发紊乱、呼吸急促,显见受到了惊吓。服侍的人怎能让她独处?她一点新妇的艳泽都没有,清素著脸蛋,她这么迫不及待回复原貌么?
“这么快就卸了妆?想歇息了?”齐雪生取了条脸巾,往她脸上擦抹。
“我自己来。”她抢过了脸巾,边抹边起身站在床侧,局促不已。
“别拘束,今晚我会留在这儿过夜。”他冷笑,“你不会想一直站著吧?”
她错愕。“过夜?可是你说过——”一只暖热的掌心掩住她的嘴,耳边是他压低的嗓音。
“别张扬,我不想费唇舌和别人解释,我明白你的性子,别人可不明白。我对送上门的女人没兴趣,现在齐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主动纳进来的侧室,不留在这装装佯,怎掩人耳目?过个十天半个月的,我自会到别处过夜,若说服不了你是我心仪的女人,不但你在这儿日子不好过,传出去,袁森怎么想?”
听罢,她想起了严婉茵,忙不迭点头,见她卸下心防,他松了手。
“谢谢舅爷。”她按住留有余温的唇,低头欠身,“您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上,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您的。”
“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脸阴火。“我不敢领教你的报恩。从今天开始,你得守齐家规矩,若再来上次那一招,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却迳自开心,笑开了一嘴贝齿。她转身在床铺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开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楞然。
“您日理万机,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铺就行了。”她答得理所当然,他却急忙伸手拉起她。
“这可不成!赶明儿帮佣见到了,还不传遍了齐家?”他反手将被褥扔回床上。“你别替我出难题。”
“可是——”她为难起来,僵立在那儿。“我没法儿坐著睡。”
他立即莞尔。“秦弱水,你不是想学人家自由?那不是说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达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节,不过是绑手绑脚,自找罪受。明儿个一早你得到前头向大伙儿请安,倘使睡不好起不来,可是会让人说话的,你不会想进齐家第一天就闹笑话吧?”
她紧抿著嘴不答,只听到杯盘碰撞声、他大口喝茶声、解衣的唏索声,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还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二话不说,熄了灯,自顾自上了床,盖好被褥,闭目睡下。
她蹑手蹑脚,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终于碰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踡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额,静静听著周边的一切声响。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发出稳定的鼻息,已渐入睡,她默数著男人呼吸的次数,直到如铅重的眼皮搭拉下,她进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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