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院子里栽了许多花木, 其间又辟出一角,被李格格拿去种了春日里的时令野菜。这会儿,茵陈和荠菜都能吃了, 艾草也被奴才们取了一些,要给主子弄个青团尝尝鲜。
没一会儿工夫,小厨房将荠菜饺子煮好了。
李格格笑劝:“妾身知道,爷近来没什么胃口, 但稍后便要去景仁宫了,该别叫皇后娘娘担心才是。酸汤的荠菜肉饺,爷暖暖地用上一碗, 胃里才舒坦呢。”
胤礽望了李格格一眼,释然笑道:“是我先前疏忽了,坐下一起用吧。”
没有纷杂宫事打搅时, 他们总是一道用了早膳,李格格又去补个回笼觉, 等胤礽晚归之后再商议着用什么晚膳才好。
这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胤礽至今也只碰过李氏一人, 不过几次。
景仁宫出事之后,他便忙得团团转, 再没有那份心思。但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寻个合适的时机, 他要告知额娘,将李格格抬为侧福晋。
一碗酸汤饺子下肚,胤礽用帕子沾了沾嘴, 收回神思。
他等着李格格也用完早膳, 起身道:“孤走了, 你消消食再去睡。”
这话说得, 她又不是庆丰司养的猪。
李格格红着耳朵佯嗔胤礽一眼, 也站起身,跟着将人送到了第二进院门前,福身道:“爷,万事小心,妾身等你回来。”
胤礽回头觑她一眼。
美人立于繁花盛开的春风中,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却好似什么都猜到了。
他早知,乔乔是个聪颖通透之人。
胤礽垂眸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李格格的耳垂,转身迈步出了二进院的祥旭门。
他很清楚,出了毓庆宫,迈进日精门,内廷又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逢春姑姑那一命,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景仁宫内,没有了逢春调香,熏炉时常冷着,叫人有些不适应。夏槐学着弄了几回,总觉得没有从前那份令人心安的味道,也便丧气地作罢了。
赫舍里约莫是为了安抚,便要夏槐每日去花房选些鲜花来,插在瓶中喷喷水,也算好闻。
夏槐一边给百合去蕊,一边问:“娘娘,不如将乌雅氏身边的画扇调回来吧?奴婢记着她擅长以花木药材制香,总是将人留在景祺阁北荒院,实在可惜了些。”
赫舍里坐在北边的案几前,正在整理翻阅纸册。
这些都是胤礽十多年来,每日去养心殿练的法帖,特意带回来只为求额娘夸赞的,却被赫舍里好好收下来。其中,三不五时地还会夹杂着几张大阿哥、三阿哥或是八阿哥写的帖子。
她将大阿哥的字一一抽取出来,摞在一处。
“你当本宫不想吗?画扇是个忠信可靠的,又有这样的本事,我也不愿她跟着乌雅氏去受苦。可她见过十四阿哥偷偷去探望之后,便执意要看着乌雅氏。还说,本宫身边已经有了逢春和你……”
赫舍里说到这里住了口。
主仆之间静默片刻,外头传来季明德的欢喜声:“娘娘,太子爷来了。”
赫舍里笑起来,夏槐连忙上前扶着迎出去。胤礽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先瞧一眼她的手,问:“如今天暖和了,额娘的手还会发疼吗?”
赫舍里笑着摇摇头:“好多了,天若冷了多抱着汤婆子便是。你用过早膳没有?额娘叫人给你做些。”
胤礽扶着人一道坐在榻前,道:“儿子用过了。李格格叫人包了荠菜肉饺,酸汤捞着吃滋味不错,叫小厨房也给额娘试试。”
他有意在赫舍里面前替李瑾乔说些好话,当额娘的怎么会瞧不出来。
赫舍里含笑瞧了他半晌,才掩唇道:“李氏是个好孩子。她阿玛舒尔德库也算听话能用,等到下回讨伐噶尔丹,你便将人举荐上去吧,等到大胜归来,再给李氏个侧福晋之位,也算名正言顺。”
胤礽见额娘已经打算好一切,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羞赧,颔首谢过。
窗外鸟鸣啁啾,反倒显得景仁宫清幽。
胤礽见屋内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额娘,关于厌胜之术——”
赫舍里叫夏槐将大阿哥写的字都取来,递给胤礽问:“可能认出来?”
“是大哥的字。”
“能仿吗?”
“……儿子的字恐怕容易被阿玛认出来,但余豆儿可以。”
赫舍里有些诧异,小豆子打小就迷迷糊糊追在阿哥后头跑,没瞧出有什么天赋来。但因为胤礽有感情了,她便也没换人。还真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反倒开窍随了主子。
胤礽冲着外头喊一声,小豆子便进来了。
他又叫小豆子仿着大阿哥的字,写了一首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饶是赫舍里提前知晓,竟也分辨不出真假。
确定小豆子可用,赫舍里欢喜极了。叫几个人都去门外把守,拉着胤礽坐下。
胤礽问:“额娘是想用字迹,伪造大阿哥施用魇镇的证据?”
“不止如此。”赫舍里垂眸,挑拣着有用的讯息告知,“三征噶尔丹之后,你阿玛有意叫你一众兄弟出宫,开府封王。大阿哥与三阿哥已经有了格格,是定然要出去的,但额娘瞧着不止如此,只怕到时,四、五、七、八几位都能一道得个贝勒贝子之流,出宫开府去。”
一般情况下,皇子们十五岁左右才读完四书五经。由尚书房的学士们考核确认之后,才能出阁,在阿玛的允准之下开始参政议政。
三征噶尔丹已经提上日程,至迟明年,便能彻底大胜,论功封王了。
那时候七弟也才十六岁,算是刚好赶上;
八弟若能得封,便是汗阿玛的一味偏袒了。
胤礽一下子就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前部署着整治大哥。
打一个留一个,日后才不会腹背受敌。
既然要打,自然是将实力强一些,看着要坐稳的大阿哥母子先弄下去。
他在脑中分析片刻,便笃定地看向赫舍里:“额娘打算利用三征噶尔丹的事,叫汗阿玛彻底疑心大哥,再以厌胜之术摁死他们?”
赫舍里见胤礽明白,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
她又道:“这件事不必你出面,只需要叫小豆子伪造一份大阿哥拉拢领侍卫内大臣董鄂费扬古的书信即可。其余的都交给额娘。”
胤礽无奈苦笑,握着赫舍里那只有伤病的右手,轻叹一声:“儿子不是大哥,没法看着额娘独个将这些事揽过去,自个儿却无动于衷,安枕毓庆宫内。额娘与儿子从无害人之心,却总被构陷于泥沼之中,从前如此,逢春姑姑的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儿子与额娘总是一心的,还请额娘不要推开儿子。”
赫舍里眼眶湿润,垂首不住点头道:“好孩子。”
过了片刻,她终于压住那份流泪的悲伤,这才抹着眼睛道:“既然如此,此番三征噶尔丹,你便向你汗阿玛举荐七阿哥吧。他虽有腿疾,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色于大阿哥,排兵布阵的本事更是远超一众兄弟。有你为他做个引路人,执掌镶黄旗大营才算有望。”
胤礽颔首,对七弟在武功上的建树十分认可。
“儿子也会同时举荐四弟、五弟。终归是要开府了,若能得些战功封个贝勒,日子也好过一些。”
赫舍里犹疑一瞬,点了点头。
四阿哥暂且不论,五阿哥却是宁寿宫仁宪皇太后的心头宝。太后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的,但谁对她真心却是心中门儿清。
全当是……与宁寿宫示好,结个善缘吧。
五月,朝廷下发一封要噶尔丹投降的诏书。噶尔丹负隅顽抗,拒不相从。康熙本就没指望这头倔驴能认,不过是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走个形式罢了。
到了七月,大军清点整装完毕,康熙便要带兵前往青海、西藏,渡过黄河再度亲征。这一回,誓要将噶尔丹的项上人头带回京师。
胤礽留居京中,监国是免不了的。
三征噶尔丹,统一喀尔喀蒙古的丰功伟业,是可以载入史册歌颂千年的。康熙定然不愿意拱手让给他人。
但太子爷也不甚在意。
“此番,四弟执掌正红旗大营,五弟约莫是有太后帮着求情,竟掌管到了正黄旗大营,七弟也如愿去到了镶黄旗。”胤礽给赫舍里添了新茶,开怀道,“如此一来,一个贝勒的爵位该是稳了,儿子真替几位弟弟高兴。”
赫舍里便跟着孩子一道欢喜起来。
她亲手教养大的保成,与玄烨养大的那个保成并不相同。他性子上要更为主动些,也乐观些,装得下世间大大小小的寻常事,也能容得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们。
他终于如从前所期望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思想健全、有担当、心开阔的好儿郎。
成为了……她毕生的骄傲。
胤礽看着额娘忽然热泪盈眶,自个儿也受到感染 ,微微红了眼。
成年男子们总是不爱在妻儿老小面前掉眼泪。
他赶忙笑着岔开话题:“只是可惜了,此番大哥也一道前往出征,他跟索额图平起平坐,同领前锋营,参赞军机。汗阿玛地安排倒真是有趣。”
赫舍里便擦干眼下的泪,冷笑道:“你皇父一贯擅长此道。这么些年了,本宫也看腻了。”
额娘与阿玛离心,胤礽是明白的。
也十分能够理解。
“若非额娘提前留了个心眼,只怕少不得一个郡王的爵位。”他从袖中掏出信笺递过去,“额娘叫儿子准备好的信已经弄好了。不过,您怎么会知道,大哥有想要拉拢费扬古之心?”
原本是不该知道的。
只是前世因为大福晋一而再再而三地诞下小格格,没能得个皇孙,惹得大阿哥不快,竟然起了换人的心思。
赫舍里就是那时候飘过,听了一耳朵,大阿哥竟然属意费扬古和钮祜禄家的女儿。
上回大选,钮祜禄家已经被皇上驳回了,大阿哥也只能借着这次西征对费扬古抛出橄榄枝。因而,伪造信件也不算污蔑了他。
赫舍里摇摇头,浅笑道:“外御膳房里头,有一个索额图安插的人。这些事情总躲不过宫人们的眼睛。”
胤礽点头,有些诧异索额图什么时候还布下这样一条线。
赫舍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有些伤感地解释道:“从前,都是逢春替本宫跑一趟给索额图传话。如今,逢春走了,本宫舍不得叫夏槐再去,索额图才启用了这个人。你放心,是将近二十年前就埋下的隐线,额娘不会有事。”
十余年前。
那便是他出生没多久的事了。
原来,赫舍里家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了他和额娘的身后。
胤礽心中有几分感慨,决计往后见了索额图,私下里也多喊几声叔外祖,不再总是对他过于严厉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胤礽将那封信留下之后,便起身回毓庆宫去了。
外朝还有许多积压的小事要处理。
他不能只一心系在兄弟相争上头。
三十三年深秋,康熙回京,大胜归来。
此番,噶尔丹从前的地盘伊犁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据,而左右亲信听闻清军前来剿灭准噶尔军,当即便倒戈了,甚至屁滚尿流地跑去康熙跟前,扬言要做向导,为大清皇帝亲自抓捕谋逆贼子噶尔丹。
噶尔丹大势已去,服毒自杀。
令康熙意外的是,大阿哥胤禔竟然是头一个寻到噶尔丹尸身的人。等到前锋营回到大营,胤禔便将噶尔丹的脑袋带到了御驾面前。
康熙眯着眸子,深深看他一眼:“从前噶尔丹抓你,愿意留你一命做个人质。你倒是果断,连个全尸也不给,手起刀落脑袋就割下来了。”
大阿哥沉浸在喜悦与功勋中,根本没有揣摩帝王此刻的心思。
他跪地笑道:“如今他兵败已死,留着全尸也是无用,倒不如拿来叫全军振奋一番。”
康熙咂摸着皇长子口中的“无用”之说,笑了笑,没再说话。
回京之后,帝王便有意疏远了大阿哥。
只是功勋摆在这里,他即便对大阿哥有了不满之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胤禔在前锋营骁勇善战,是有功劳在身的。
明年年初的开府封王,当给……皇长子一个郡王之位。
帝王思忖多日,迟迟不提起给年长阿哥们封爵之事。赫舍里便知晓时候到了。
那封伪造的信件很快就被人启奏弹劾,在大朝会上呈给了皇帝。
信件是未曾开封的状态,可见此事与董鄂费扬古无关。费扬古在三征噶尔丹中立下汗马功劳,又长年驻守西北军务,康熙并不打算对这样的老臣苛待。
他略过费扬古,抓住了大阿哥。
“皇长子胤禔背着朕,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朝中肱股之臣。朕念其年幼,原谅数次,并将一品尚书科尔坤之女许配给他做福晋,仍不知足!”
“此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的举动,实在叫朕寒心。梁九功,叫南书房撤了他直郡王的封号,改为多罗贝勒。”
梁九功应一声退下去。
他是御前伺候多年的老人,心中很清楚,皇上一早就不打算封大阿哥为郡王了。如今,连“直”这个封号也没了,大阿哥怕是要彻底倒台。
年根底下,修改过的诏书便正式下发了:
除过胤礽之外,从大阿哥到八阿哥都得了爵位。此番得封最高的竟然是三阿哥胤祉,给了个诚郡王的封号,余下几个兄弟无一例外都是多罗贝勒。
胤祉的郡王之外,叫胤礽越发确定一件事。
——汗阿玛是乐于见到阿哥们保持中立的。像胤祉这般醉心修书,不问政事的状态,自然最能叫他放心,也便能得到优待。
胤礽将这发现当成个趣事,讲给了赫舍里听。
赫舍里笑容里都透着丝丝凉意:“三阿哥封个郡王也好,免得兄弟八个都是多罗贝勒,叫有些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自个儿还能往上爬。”
“你既然表面上与三阿哥疏远了些,额娘便也与荣妃商议过,暂且淡了去。”赫舍里笑着看他,“不过,听夏槐说,大阿哥倒是与八阿哥亲近许多,连惠妃都拉下脸与良嫔交好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礽凤眸微挑,浅笑道:“年后大哥流年不利,若遭了难,以八弟和良嫔的性子,怕是不会管他。”
……
今年年根儿,康熙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来景仁宫内贴春条和窗花。
赫舍里反倒松了口气,打发儿子回毓庆宫布置“小家”,自个儿则带着夏槐、季明德他们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将院子装点出年味儿来。
就连院中的银杏树,也被她特意寻了条红色夹被包起来。
树枝上挂满了景仁宫宫人们新一年的祈愿愿景,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缎。风一吹,满树火色迎风飘摆。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看着,心中也便跟着欢喜起来。
年节如常过去,阿哥们便要择定吉日,搬进府邸内了。
这些贝勒府的选址都是康熙一早看好了,叫内务府统一修建的。贝勒不比郡王和亲王,级别不高,府邸也有规格要求。但即便如此,也比毓庆宫大出不少去。
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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