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起床后，周漾才看到钟佑麟于夜里三点多回复的消息。

1010：「周周，你这个构思很好，我们也的确需要更多的人理解心理疾病和精神障碍。能借助你微.博的影响力传播就更好了。」

下一条微信里是一个饼状图，分析了她微.博现在的粉丝构成。

「教师、宝妈、白领，都是我们期望科普如何正确对待心理问题的对象。」

紧跟在这条后头的，是他发来的一则邀请函。

「这周末有个生音项目的周期总结暨志愿者动员会。项目人员都会参加，有个别代表参加线下，其他人在线上参与。届时还有网络直播，周周，你可愿意参与进来？也许参加完后，你会对这期条漫更有想法。」

周漾第一眼落向“项目人员都会参加”几个字。

那么，他还问她可愿意一起去是什么意思？

周漾：「？？钟佑麟，我不算你的项目人员？」

她之前在总部改产出手册改到头秃的日子算什么！

那头几乎是秒回过来：「算。当然算！那周末我去接你？」

周漾盯着对话框里的感叹号恍神片刻。他好像……又变得积极了？跟音乐会那天不一样。是那段时间太忙压力大，所以那时候看起来很疲惫吗？

呃……她现在是不是过于在意他的言行举止了？

在她脑补不休的当口，钟佑麟又发消息过来：「周周，你加入生音，我很高兴。」

心跳突然漏拍了一瞬。

她是第二次听他这样说了，比起之前，她此刻的心情变得坦然。

许久，她回复：「我也是。」

从身患绝症依然积极乐观的阿婆，到受抑郁症所苦无法好好生活的年轻人……她想学会更多的方式——救人。

“生音”项目的周期线下反馈会议定在滨东大学的校园餐厅。参会人员包括智忻团队和东华六院精神卫生中心的项目人员，还有项目各分工小组中的志愿者代表，以及对项目进行前期投入的爱心人士。

截至目前，项目已经产出心理危机干预手册、医疗急救手册和志愿者培训手册。

“生音”的项目人员和志愿者也在每天不同的时段收集各大社交平台上公开流露轻生念头的言论，提交智忻的AI数据库，由AI进行语境分析，筛选出最需要进行自杀危机干预的网民，项目人员和志愿者再通过社交平台渠道，向这些人发去干预信息。

在危机干预话术上，钟佑麟坚持两点：不用AI自动生成的语言，不群发内容相同的安慰与问候。他希望陷入绝境的人感受到有温度有针对性的陪伴，而不是网络时代一击百中的快捷与敷衍。

下午两点左右，参会成员陆续抵达，智忻团队的梁煜和杨智明负责在包厢门口提醒大家签到，分发志愿者胸章和参会证。

大家循着签到簿上各自所属的部门，信笔签名，随意攀谈。

钟佑麟牵着Lu.cky甫一出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吸引了。负责进行网络直播的摄制组也将摄像机转了过来。

年轻的志愿者兴奋地围观身穿疗愈犬工作服的狗子。

“哇，第一次看到工作犬！”

“它也是项目人员吗？”

“哎呀好乖，摸它都不动呐。”

一位女生志愿者抬起头问钟佑麟：“它能听懂什么样的指令呀？”

钟佑麟笑着蹲下身：“Lucky，！”

小爪爪“啪”地伸出来，与它击了个掌。

人群“哇”地爆出一阵惊呼。

女生试探地重复他的指令，也收获了一个萌萌哒击掌。

“喔哦，好可爱！”

一群年轻孩子正被狗子萌得死去活来，Lucky突然竖起飞机耳，“嗷嗷”叫着窜出人群，往走廊尽头飞奔。

周漾刚从洗手间出来，就被Lucky扑了个满怀。

小可爱明显拉出“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的架势，伸着脑袋往她怀里拱。

周漾抱起Lucky往指示牌示意的方向走，一边咯咯笑个不停：“好了好了，怎么这么嗲，刚不还一起来的吗……”

她扭过脸，视线转向签到处的人群，笑容微收。

大家脸上漾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神秘兮兮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望向神色从容的钟佑麟。

——哦~~一，起，来，的。

人群里，两道复杂的目光投过来。

周漾转过脸，微愣了一下，对梁煜绽开笑容。

梁煜移开了视线。

项目反馈会正式开始，大家各自在拼好的桌椅间挑拣了合适的位置坐定，默契十足地空出了主讲人钟佑麟身旁的那个座椅。

周漾抱着Lu.cky最后一个进门，扫了眼坐席，面不改色地走到唯一那个空位坐好。

滨东大学在东华市以“食在滨大”闻名，餐厅环境优雅清新。为了这次的研讨会，校方相关人员提前进行了会场布置和清场通知，将花苑厅水吧旁的空间腾了出来。绿植环绕下，大家围坐一起，气氛轻松融洽。偶尔有人从周漾对面的位子旁走过，去吧台给水杯续水，趁机打量几眼主讲人身旁的漂亮小姐姐，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

紧接着，大家在梁煜的指示下进入面对面建群，收取钟佑麟发送在群里的PPT。

钟佑麟就着水吧侧墙幕布上投射的PPT内容侃侃而谈。

他把声调压得不高不低，醇厚柔和的嗓音缓缓流淌在安静下来的坐席间，无形中减轻了他原本自带的压迫感。

周漾怔忡了一小会儿，注意力很快集中到他的讲解里。

钟佑麟手里的激光笔指向志愿者手册里，有一条信息标红加粗：各流行社交平台深度用户优先。

“可能有人会好奇，为什么我们一个自杀危机干预项目的志愿者招募会标明这样一条要求。”

PPT切到下一页，正是周漾和伙伴们一起整理的院前自杀病例的调研数据。

钟佑麟继续讲解：“这是东华市医疗急救中心十年间接诊的自杀急救案例调研。从曲线图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08年之后，自杀病案数出现了一个小幅度的下降，但在1x年开始，这个数字逐渐上涨，而其中以中青年居多。”

“这个时间段，正是类似微.博等社交平台大肆兴起的时候。我们请六院的老师们做了相关调研。”

PPT继续翻页，上头呈现着许悄悄所在的六院精卫中心对收治的精神及心理类疾患进行的问卷调查，93.9%的人拥有至少一个社交平台账号，其中的78.3%调查对象表示曾经或者考虑在平台上流露轻生念头及遗愿。

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周漾正浏览得出神，负责进行这项问卷调查的许悄悄风尘仆仆地推门落座，脸上俱是对自己迟到了的歉然之色。

她的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斜对面周漾的脸上，皱着眉朝她舞了舞拳头，像是无声表达着对好闺蜜自行前来的不满。但她很快就留意到周漾紧挨在钟佑麟身旁，几无空隙，完全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亲密距离。

她的嘴巴顿时张成了“O”型，拼命眨了眨眼睛：啊这？她没看错吧？

还是说，身体语言也有不准的时候？

她的旁座、六院的项目代表老师用指节轻敲了敲桌面。许悄悄吐舌，赶忙肃正表情，专注聆听钟佑麟的项目反馈说明。

“因此，我们筹划了这样一个项目，利用AI大数据监测收集在各社交平台流露自杀想法的言论，通过语境分析筛出其中最需要获得即时心理干预的人群，再由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和经过严格培训的志愿者向他们发去指点帮助。”

幕布上，数据模型演示着心理干预的扌喿作过程，有位参会路人举手提问：“钟老师，这样大面积收集汇总社交平台的轻生意愿，大家不会觉得被侵犯隐私吗？”

“好问题。”钟佑麟赞许地点头，“国外类似的项目中，也曾出现过这种救人与保护隐私之间的矛盾。所以我们邀请精卫危机干预中心的伙伴做样本调查，基于大量欲轻生者或已经实施过轻生行为的人，让他们在被救与被查看公开在社交网络的隐私之间做一个投.票选择。结果表明，项目是有实施的意义的。”

“钟老师，如果他们是真的想死想解脱怎么办？”

钟佑麟没有立刻回答。

一直乖巧趴在周漾膝头的Lu.cky突然昂起头，呼啦呼啦地抖了抖脑袋。

纷飞零落的茸毛中，身旁人沉静的侧脸不甚清晰。

钟佑麟垂眸沉吟半晌，眉头轻扬，环顾人群：“我想问下，在座的各位，经历过亲近的人自杀吗？”

坐席间静得针落有声。

周漾听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Lu.cky探出的后脑勺，带得一小片毛发轻轻舞动。

许久，她无言地举起了手。

钟佑麟转过脸，嘴角微微弯起，目光交汇间，无边的往事翻涌而起。

周漾的手指缓缓地陷入Lu.cky的颈项。小家伙似是对她的情绪波动有所觉察，呜咽了一声，爪子扒拉着她的手腕。

她轻笑了下，拍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抚。

一个女生试探地问：“钟老师是觉得，没有经历过，无法很好地与受助者共情？”

“不。”钟佑麟立刻否认，“一个人的自杀，会影响到与他相关的168个人，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今天到场的你们大部分很幸运，不是这168分之一，你们的人生轨迹也不曾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改变。但还有很多不幸的人，需要通过这个项目得到帮助。”

他停了停，翻开下一页PPT。

两张图表清晰地显示着东华急救院前调查数据与六院精卫院内调查数据。自杀未遂者对其行为的后悔情绪明显高于其他心理。

钟佑麟继续说道：“在我着手进行这个项目前，我曾无数次想起我看到的第一条自杀留言。”

“在我着手进行这个项目前，我曾无数次想起我看到的第一条自杀留言。”他顿了顿，目光无意识地飘来，与周漾迅速投过的视线交织缠绕。

往事在心上沉坠出巨大声响。

“它背后其实是求救的呼喊。我觉得，哪怕AI统计出来的求生欲只有1%，就值得我们用100%的努力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