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起小儿发烧的急救预报。周漾所在的车组到达的时候,就发现独自在家的孩子母亲很不对劲。明明最近温度已经日均二十多度了,她还穿着摇粒绒的睡衣。而且孩子只是咳嗽发烧,完全可以送就近的社区医院进行治疗,她却拨打了120。在几人发现孩子已经高烧晕厥一通忙活的时候,她也只是靠在卧室门边静静旁观。
最后,听到黄齐云建议“孩子没什么大碍,观察一晚再送医也可以”的时候,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周漾试探地问她:“那你需要现在送医院吗?”
女子有气无力地说;“随便吧。”
急救小组众人:“……”
周漾说:“既然打了120,我们就有义务确定病人需求。”
女子皱了皱眉,转身走到另一个房间:“我换一件衣服。”
婴儿床上,有惊无险的孩子蹭蹬着腿儿,“哇”地大哭起来。
“哎哟……”黄齐云一没当过妈的人把娃抱起来,放在臂弯里轻声地哄着。
三分钟过去,宝宝偎在她怀里睡着了。黄齐云仿佛被他乖巧的睡相激发了潜藏的母爱,满脸焕发着母性的光辉。潘辰也凑过去,盯着孩子笑得眉眼弯弯。
场景分外和谐。
十分钟后,孩子母亲仍然没有走出房间。
光辉散尽,黄齐云脸上恢复了凌厉的气势,臂弯像托着一个玩具娃娃般僵硬。
“怎么回事?换个衣服那么久啊?”
大家都渐渐感觉到了气氛异常。
……
此刻,周漾坐在钟佑麟的雷克萨斯副驾,说起这段接诊经历的后续。
“那个妈妈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就一直在里头哭,说自己好难受好想死,让我们别管她。但我们怎么能不管呢。齐云姐说,你看看你的宝宝,他还在等着你抱抱呢。”
“她就说别让我看他了求求你们了,我真的看够了。我当时好担心我们无意间刺激到了她,就想起干预手册上写、你也说过的,要先让她愿意交谈。就凑近门边问她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愿不愿意和我聊一聊。如果我解决不了,会找专业人士帮助你……然后劝她尽快离开阳台什么的。”
从发现异常到将年轻妈妈劝出房间,周漾和伙伴们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
周漾说:“好不容易解决了,她爱人也回来了。袁哥就建议他说,要多关注妻子的状态,两人之间要多交流沟通。”
“她爱人也说先观察宝宝一晚,第二天再决定是不是一起送他去医院。”
“我们离开后,齐云姐还问我,那个妈妈是不是有抑郁症什么的。我觉得应该是。而且,可能是产后抑郁症吧,因为她爱人说她以前挺开朗的。”
“如果我没有加入生音,可能遇到这种情况除了像阿潘袁哥那样建议报警,就束手无策了吧。不过,项目组发的相关科普里似乎是没有提到对于这种产后抑郁症的疏导的,是不是可以考虑加进去呢?”
钟佑麟迟迟没有回应。
周漾这才发觉,在她讲述这起病例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应声。
“钟佑麟?”
在拐向安然苑的下穿桥里,车子开始走走停停。
早高峰的车流中,钟佑麟深吸一口气:“你的临场危机干预做得很好周周。”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疲倦,眼睛望向前方看不到头的拥堵道路。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前期项目更多地聚焦在青少年和年轻上班族身上,因为他们是使用网络最频繁的群体;慢慢我们会加入更多心理和精神类问题的科普,比如老年抑郁,人格障碍,还有产后抑郁症。”
“唔……”周漾应道,“确实可以要扩大救助范围。尤其现在,好像产后抑郁症很常见的。”
钟佑麟“嗯”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
汽车再度启动的瞬间,他开口缓缓地说道:“是很常见。我的母亲也是产后抑郁症。”
心跳也像随着座驾骤然加速,周漾定定地望着他的侧脸。
他几乎没有对她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他说“我的母亲也是产后抑郁症”,不是“得过”,不是“也患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她揪着的一颗心也迟迟不能落下。
“钟佑麟,你……”
安然苑巷口,快要下车前,她欲言又止。
“周周。”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疲倦地靠在车座,随意地聊起自己的童年经历:母亲的产后抑郁症旷日持久,父亲忙于工作,他缺乏父母关爱而不得不早早独.立,孤单到只有宠物和钢琴为伴。在亲朋好友面前是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长大后却成为别人眼中冷漠封闭疏离的人。
“所以,的确如你所说,产后抑郁症也需要得到足够的重视。”
像是安慰此刻内心震荡不已的周漾,钟佑麟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终结了话题:“好好休息。”
一夜的奔波过后,周漾毫无睡意,脑子全是钟佑麟之前看似轻描淡写的诉说。
现在的他,对她如此坦诚,仿佛已经准备好将所有的往事铺陈在他说的“时光之网”中,任她检阅与消化。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晚上,她打开手帐本,就着遇到的病例科普小儿发烧退热要点。
在微信上发完初稿后,她顺势随意翻了翻几个群。
“生宣组”的微信群里,还有几个伙伴因为前次事件偶尔抛出一两句吐槽。
「还是想不通,还要用官微转发那个大V的道歉声明,看着好糟心。」
「钟老师有他的想法咯,也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借大V之势还不如自己成大V呢,我看钟老师自己就可以啊。与其给我们项目博关注,不如营销他自己。」
钟佑麟并不在群里。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忘记对钟佑麟提起有关项目人员的心理疏导问题了,便在微信上向他简单地建议了几句。
小飞就在这时发来Q.Q消息:「小姐姐,我才看到之前发生的事呀,希望你们不要难过哦。你们真的很棒,帮到了好多人。」
周漾心思一动。对她表示感谢后,整理了心理疏导群里部分受助者的鼓励,一一设计成手绘小卡片发到了“生宣组”。
因为小飞的这条鼓励,她还提出了一个策划案,想以受助者同意为前提,在“生音”的社交账号里发布一些他们的故事和心路历程,通过自己的漫画方式呈现。
这个策划很快得到了“生宣组”组长的支持。
她说,还得等钟老师拍板。
钟老师貌似仍在忙碌,不知道又奔波在哪条救人道路。
周漾在三人小群里与两位少女闲聊了起来。
小跳目前的状态时有反复,但总体还算稳定。偶尔也会在群里发些日常趣事。
小飞的画技在周漾的指点下有了进步,最近已经在给韦壹参演的音乐剧画应援图。
「对啦小姐姐,跟我一起为壹壹应援的一个姐姐也受到过你们的帮助哦。她现在的生活可开心了。喏——」
她发来的微.博里,PO主持续记录着日常里的小确幸,有追星感受,有读书笔记,也有听完少年钢琴家演奏后的澎湃如潮的心灵感悟。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十分热爱生活的年轻姑娘,很难想象她曾经历过心理疾病的折磨,产生过弃世的念头。
周漾想,“生音”存在的意义,也在于帮助这样的人重新燃起对生命的热爱吧。
她随意浏览着女孩的微.博,被她某条吐槽电视剧bug的博文逗乐了。看到博文最后的“更多槽点转发里见”后,她又忍不住点开一一翻看,笑得许悄悄在另个卧室直喊要报警。
这条微.博转评赞量很高,看来大家苦粗制滥造剧久矣。
周漾留意到,点赞量最高的评论跟原博内容没什么关系。ID为一串数字加字母的网友说道:“小姐姐,谢谢你每天带给我们这么多欢乐呀[太阳]”。
吸引周漾的,不是这条评论,不是这个网友意味不明的网名,而是TA使用的日全食头像。没记错的话,小跳的Q.Q头像也是一个类似的图案。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周漾点开了这个网友的主页。
原本因为那条吐槽博而欢乐无比的心情慢慢沉坠了下去。
零落细碎的句子,断续不成章的叙述,密匝的心情记录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浏览者带入深不可见的情绪黑洞。
原来,“日全食”头像并不是期待着阳光可以驱散阴霾,而是那蔽日之暗已经逐渐吞噬少女心里的亮光。
周漾一边担忧自己的行为是在窥探隐私,一边又无法控制地继续翻看下去。
她眼前浮现小跳清秀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头脑里充斥着这么庞杂混乱的感受,且貌似并不怎么对身边人倾诉。
周漾查看了这个小号的关注与粉丝,都是些官方机器人,几乎没有活人。所有碎碎念底下的评论区都是空白。
100多条微.博,她带着寻找生机的心态逐一翻到底。她想找到能让小跳开心起来的事物,能唤起她求生欲望的东西。
「南星」、小晴、小飞、可以听她说话的父母。
一个错眼间,周漾发现,那条“死了就好了”的微.博下有几条评论。
:“是的,死掉的感觉很美妙。”
ID为“10B.”的人回复了TA:“请删除你的不当评论。”
显然,那是钟佑麟或者“生音”团队的人发出的指令。但是那条评论仍然留存着,可能因那时项目组的人直接接触到了小跳,确保她心理安全,就没有再进行后一步的处理。
周漾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情绪包裹。她点开这个ID的主页,试图探知这种无聊到在他人死念下拱火的是何许人也。
与小跳的“情绪黑洞”不同,那里头全是发泄与诅咒。
寥寥几条微.博里,TA埋怨规则的不公,质疑努力得不到回报,咒骂捧高踩低的圈子。
周漾还发现了TA唯一的互关:S.howheroes。
——当年那场自杀事件之后,她取关了好几个「号角」团队的成员,但还悄悄关注着萧若。她与萧若关系不佳,可她依然由衷地为那条年轻生命的逝去而惋惜与自责。
这一刻周漾几乎确定,那个ID的主人就是季晴海。是晴朗,是阴暗。同一片大海在晴暗交织间变幻,昭示着主人极度不稳定的心理状态。
她为什么要用轻描淡写的字句,助推站在悬崖边的年轻生命再向前一步。
如果她看过小跳的微.博,不可能不知道,那个孩子把她当成信仰和光一样的存在啊。
春夜煦风和畅,周漾坐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中,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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