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找机会和钟佑麟说起了这个发现。如她所料，钟佑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

她说：“钟佑麟，我想再见一见季晴海。”

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道：“周周，壹壹参演的音乐剧定档了，给了我几张票，我们一起吧。我先约好她经纪人，演出结束后，找个地方聊一聊。”

一周后，集结了众多实力派演员和歌手的音乐剧《如风》在东华市艺术大剧院首演。

谢幕时，剧中表现抢眼的女四号季晴海突然仰面跌落三米舞台，被紧急送医抢救，幸好转危为安。

这一事件在社交平台上掀起声浪，有现场观众指出，她是故意跌下去。营销号紧跟其后，抛出“行为艺术”、“博眼球”、“炒作”等难堪字眼。经纪人王越的手机被打爆。

季晴海的粉丝反驳，表示偶像只是入戏太深，像扮演的角色“小蝶”那样化蝶而飞。

然而，很快，又有营销号抛出更为惊悚的言论——“季晴海是跳舞台自杀。”该博主言之凿凿，辅以季晴海那次一氧化碳中毒意外事件的录音，直指经纪人表现不正常，艺人发生意外不敢开窗就是因为她是自杀。

紧接着，又有营销号声称找到了季晴海反复自残、药物依赖的证据。

不知道是谁提供的音乐剧彩排照片上，季晴海站在镭射大灯下，扑了厚厚粉底的胳膊依然能看出累累伤痕。

几乎是须臾之间，季晴海这个存在感微弱的“前少女偶像团体ACE”、“现十八线女演员”陷入舆.论风暴。

不久之后，“生音”团队联系合作方，将这些容易引发公众心理不适的耸.动性言论和照片删除。

周漾十分担心小飞小跳的反应。三人QQ群已经沉寂了好几天。她想起之前小飞对音乐剧的期待，小跳微.博上陈述的对“小晴”的依赖，又想到那个，心头十分沉重。

由于那天季晴海突发意外，目前人又在医院，她没能与她好好聊一聊。

好在目前，周漾间或还能从“生音”的志愿者群里获知小跳的信息。

轮休日，她整理着从项目团队那里获取的有关产后抑郁症的知识，想找个恰当的方式画成Jojo科普漫画。

小飞惊慌失措的语音通话打破了午后的静好。

她在那头哭诉再次与小跳失联。

周漾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学生党应该还在午休。

“你别着急。可能她正在休息，手机没电之类的。”她一边安抚小飞一边等着钟佑麟反馈“生音”项目组的跟进情况。

“我们说好今天一点钟要一起给怀旧超话里的南星冲.榜，以此作为对小晴的支持。她那么喜欢南星，不会因为睡着而错过的，真的不会。她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啊小姐姐，我好怕。”

对于她口中“冲.榜”之类的饭圈用语，周漾不甚了了，只觉得此时自己仿佛置身一线急救现场，真切体验着“时间就是生命”。

很快，“生音”项目群里有人发出回复：「联系上了，还在学校里。」

像看见监护仪上骤然跳动的曲线，周漾悬着的一颗心稳稳地落了下来，立刻将好消息告诉了担忧不已的小飞。

过了一会儿，钟佑麟发来邀请：「周周，你今天轮休吧？我们一起去趟小跳的学校。」

她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钟佑麟预想过，以小跳亲友的身份到访校园会便利很多。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开始就向校方抛出了“生音”项目大区负责人的身份，并扼要地以“曾经救助过学校里的一个学生，想和校方谈一谈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作为来访目的。

保安顾虑良多，直说要向领导请示。

等待过程漫长。

接待室里，钟佑麟与周漾谈起到访学校的目的：他想借这一次的机会，以小跳所在学校为一个先例，接来与更多初高中建立项目合作。

“生音救助的案例里，如小跳那样的青少年抑郁症占了相当的比例。而对于他们的支援，是需要家庭、学校和“生音”项目里的专业人士共同完成的。但眼下，部分学校对于发生学.生.自.杀事件是讳莫如深的。”

他停了停，有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周周，我想以自己的专业与真诚，令校方意识到堵不如疏。我是不是有点过于自大？”

“没有啊。”虽然周漾暗地里吐槽过他的自负，但对于他的计划，她是打心眼里认可的，

渐渐地，周漾感受到身旁的人露出一丝焦躁。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环抱起来，一手的指头有规律地扣着座椅扶手。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转过脸，那张秀丽面容上露出浅浅的笑涡。

这是他熟悉的周周给予的安抚，他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周漾知道他是有些着急了。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就算是从代课老师班主任到教务主任副校长校长全部的流程请示完毕，应该也有结果了。

她的目光落向对面墙上的学校员工行政守则，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这是一所区示范中学，据她之前的了解，小跳原本在这里的成绩很不错，是有希望考进市重点高中的。

快到三点半的时候，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

瘦瘦高高的女老师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我姓颜。”

……

出乎钟佑麟的意料，校方在他们等待的过程中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由颜老师所在的学校心理咨询室提供了近一年来学生自伤自杀以及由于心理问题做过辅导的学生案例，想就此与来访者探讨更优的解决青少年心理危机的方式。

这反而使临时到访的钟佑麟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计划里，原本今天只是与学校进行初步的合作意向说明，他们却已经殷切到希望与他讨论出更多的解决方案的地步。

不过，在与颜老师往会议接待室走的一路上，他已经迅速整理好了思路。

周漾没和钟佑麟一起参加讨论会。他对着校方领导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正独自在校园里晃悠。

正是上课时分，偌大的校园安然静谧，偶尔传来扌喿场上几声高昂的欢呼。

花坛里的蔷薇迎风摇曳，张扬着勃发的生机，正如上体育课的矫健少年，浑身上下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人正经历着抑郁症的折磨，甚至几次三番地想要弃世而去。

周漾不由回想自己的青春期。由于课业不算优秀，她也曾焦虑过，彼时难过有之，沮丧有之，辗转反侧有之。

度过去后，她觉得那一切的挫折坎坷似乎都不算什么。

但是，她通过这段时间的项目工作明白了，抑郁症是不一样的，是大脑真实地生了病，很难通过简单的安慰和自我鼓励好起来。

周漾绕过花坛，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

一个瘦弱的身影跃入眼帘。

少女在台阶上抱膝而坐，姿势与那日在海边看完日出后一模一样。

是志愿者反馈“还在学校里”的小跳。

周漾思忖片刻，缓步向她走去。

小跳明显惊讶于她的到来，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我又让大家担心了吗？所以你们还是来找我了？”她偏过头望向在她身边坐下来的周漾。

周漾点头，又摇了摇：“大家不是担心，是希望确认你好好的。”

少女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周漾想起钟佑麟之前的科普：要让对方愿意与你交谈。

可是，她好像并不知道怎么找到小跳愿意开口的话题。

她的视线移向少女的脚，她穿着一双彩虹底的帆布鞋，鞋型秀气，图案清爽。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周漾开口道：“小跳你的鞋子很好看啊，在哪里买的呀？不知道有没有我的码号呢。”

少女沉默了好久，嘟囔道：“这鞋很贵的。”

周漾：“……”

她是把“贫穷”两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吗？

不过，幸而小跳就这个话题说开了：“这是小晴代言过的牌子，限量款。现在好像绝版了。”

“哦……”周漾听她提起季晴海，心想还好她也没有真买的打算。

小跳下巴枕在膝头，静静地望向远处围栏内的扌喿场。

“那个时候要末考，我就对自己说，如果考到年级前十，就用自己存的零花钱买小晴代言的这双鞋。”

“你很会激励自己呢小跳。”

看起来，小跳是个满理性的“追星少女”，能化追星的热情为进步的动力。

“但是小晴，小晴好像并不是我想的样子。”少女声音颤抖，紧紧闭上眼，似是躲避着近日以来网络上过载的信息。“而且，我又没有考及格。”她双手紧攥，扣在膝弯。

周漾这才发现，小跳的手心里握着一张试卷。

小姑娘一股脑儿地倾诉着：“我连段考都考得很差，明明都是学过的内容，我却看不懂了。想着小晴……想着偶像也没有办法激励我好好努力了。”

她再次把脸埋进膝头，喃喃道：“周漾姐姐，我是不是废了啊……”

“没有哦……”

如果说这一次的考试失利是因为受到了偶像负面消息的冲击，那么女孩口中倾诉的持续状态，显然是受了抑郁症的影响。

周漾轻轻抚着少女细软的头发：“小跳生病了对不对？生病就会让一个人状态不好，状态差就会做不好以前自己擅长的事。只要等到病好了，一切都会恢复的啊。”

“可是，我一直在努力地治病啊小姐姐。”小跳遽然激动了起来，“我每天都吃药，吃药吃得恶心反胃，吃药吃得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吃药吃得半夜脑子里嗡嗡响，吃药吃得连小晴的歌都觉得不好听了，可我为什么还不好起来啊！”

小跳张嘴咬住了膝头的校裤布料，几乎是狠狠地用牙齿上下磋磨。她双手抱住后脑，低低地呜咽起来：“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这样真实而具象的痛苦上演在周漾的眼前，她觉得所有的安慰话语好像都有些苍白无力。

那张试卷脱离了女孩的手，飘飘悠悠落向大理石台阶，清风吹过，仿佛把上头的红叉拂拭得更加鲜艳。

周漾快步走过去把试卷对折再对折，折成方块大小，折到看不见里头覆裹着的错误痕迹，轻轻放进小跳的口袋里。

年级前十与一张低分试卷，中间可能只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心理疾病。

周漾思虑再三，刚要继续开口安慰她，身后就传来低沉温和的声音。

“小跳，你或者你的朋友感冒过吗？”

少女茫然抬头，看向斜对面的人。

钟佑麟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继续问道：“他们得了一次感冒后，是不是以后就再也不会感冒？”

小跳思索一阵，缓缓摇头。

“对，感冒、胃炎、哮喘、贫血……这样的生理疾病都会经历反复发作和漫长的治疗过程。心理上的病也是一样的。”

他蹲下身，伏低脑袋，清湛的眼睛直视着一双朦胧泪眼。

“如果我们感冒到发烧，不停咳嗽，什么药都不起作用怎么办？是不是要去医院找医生，打吊针，甚至住院？”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更快一点治好病？”

小跳一直认真听着，忍不住轻点了点头。

她乖巧得令周漾心疼。

“所以，”钟佑麟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觉得自己病得很重，就可以把其他事情暂时放到次要位置，先把病治好。好不好？”

小跳的抑郁症已经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和学习，钟佑麟和她的主治医生以及“生音”项目负责心理疏导的部门成员一致认为，她应该先休学治病。

“生音”大群里。

许悄悄作为疏导组的项目人员，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她现在初二，不是中考前的关键期，暂时休学有利于康复，也有利于她之后的学业。

钟佑麟问：「心理治疗上，打算采用什么方法？」

之前为小跳制定方案的治疗师仍然给出了“家庭结构疗法”的建议。

钟佑麟不置可否，表示先说服救助对象及她的社会网络，让她接受休学治疗的建议。

他又发消息给周漾：「这段时间，通过网络多关注小跳，之后我们抽空再去看望她。」

周漾想起小跳字里行间对偶像的依恋和自我怀疑，迟疑了一会儿，回复他：「我还是想和季晴海聊一聊，你觉得这段时间可以吗？」

她补充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可能见过她之后，我会更懂得怎么帮助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