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完,就又被侧屋里吃坚果的声音给打断了。转头望去,原来是旁边伺候着的小太监在给皇太后剥核桃。慈禧依旧是那么清闲的半倚着,像是一只在太阳下享受着日光浴的懒散的猫。
光绪紧紧抓着衣角,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又侧身看了看里屋,终於放弃般地回过了头:“愿两国邦交,今后能更加友好。”
夏木风心一沈,伊藤博文也分外失望,黯然答道:“我天皇陛下也有此意。”
说完这句,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光绪依旧抓着衣角,垂下头来。头戴的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在鼻子上映出了一抹暗影。许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朕——愿——贵——爵……一路……一……路……平——安!”
“敬谢皇上厚恩。”伊藤起身,又向他深深鞠了个躬。
这一句,夏木风却没有如实翻译,他见伊藤这是预备返程了,情急之下开口便道:“皇上——日本是变法在先,国强在后。清国也要多加借鉴,才能有自强之日,才能和日本联合起来,共同抵御西方列强啊!”
“夏木,你是在如实翻译我说的话吗!”伊藤察觉道了夏木风的异常,神情略有不悦,“走罢!”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皇帝——”里屋的女人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听着似有气无力,却字字诛心。“不能让日本友人空手而归,吩咐御厨房备好酒宴,好生招待。远道而来,总得吃了饭再走吧。从前,我是怎么教你待客之道的?”
光绪转向里屋答道:“儿臣谨遵皇额娘教导。”说完,又吩咐小太监将二人引至用餐处。两人低头不语跟着小太监走了,虽只有两人用餐,却依旧备了张大长桌。事已至此,连个陪同用餐的大臣也不见,真是讽刺。
没过多久,传菜的便来了,一边送菜,一边报着菜名儿:“龙飞凤舞,风摆荷叶,蜻蜓点水,蒸羊羔,烧子鸡……”足足有八十八道,分别用精致的小盘子分装了呈上。二人愕然,小太监却很不好意思地笑道:“因要省着银子赔款给贵国,只得一切从简了,招待不周,老佛爷深感抱歉。还请贵爵和通译大人将就吃着……”
夏木风回忆起儿时在日本,明治天皇为了打仗每日只吃一餐的事情,再看看眼下清国皇宫内的奢靡无度,不由失了胃口。
伊藤倒是拿起筷子吃得开心,劝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好像是一番好意被人无端泼了盆凉水似的。只是,这是他清国的选择,与我们毫无关系。还有夏木,”伊藤若有所思的放下筷子,“听说你是学建筑的?”
“没错。”
“你中文说的不错,可是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却没有如实翻译。也许你很有想法,也看得出你很有才能。但是你刚才无谓的善良和冲动,正说明你并不适合做一个政治家。立花多次向我推荐,想让我提拔你,恐怕我做不到了。回国后,你还是往自己的本专业发展吧。也许那会更加适合你。”
“多谢伊藤先生教导。”夏木风感觉如释重负。中植交待说只要做简单的随从翻译就好,没曾想背地里却又在捣鬼,差点儿把他推入日本政坛。要是今天自己没有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他的人生就真要改变了。
“夏木先生,”屋外又来了个小太监,端了一小篮子东西来,将方才传菜的太监支走,悄悄俯在夏木风耳边说道:“这是皇上赠给贵爵和夏木先生的桂花糕,千叮万嘱说请夏木先生务必品尝。里面的馅子是特制的,独一无二。”说完,便站到门外去了。
夏木风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味,回到客栈便将糕点一掰两半,想不到糕点却内有乾坤。他从豆沙馅里将字条抽出来展开,“今日得见大日本国贵爵,朕深感荣幸。只是造化弄人,朕不能想自己所想,不能说自己所愿,不能做自己所求,夏木先生一语中的,一番劝告实乃刻骨铭心。若此番成功,愿和伊藤贵爵及夏木先生相约再次相谈变法之事。若然失败,还望日本政府能接纳我维新党人士。诚愿将来,能和大日本国永结邦交,共同抵制列强。爱新觉罗载湉尚”
夏木风不明白这字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用意。成功,失败,是指的什么?出於谨慎,他还是将字条给了伊藤。伊藤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去提前知会日本公馆的人。”
一直到几天后,全京城动员开始搜捕维新党时,夏木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全城戒备,墙上贴满了通告。传言紫禁城内政变,结果虽不得而知,可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单单是这份名单,结果就已经知晓了。光绪皇帝失败了,不知他现下情况如何?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是紫禁城内发生了政变?
夏木风急忙跟随伊藤博文来到日本公馆,只见梁启超满头大汗,正在恳请日本政府接收。听说康有为早就先跑了,谭嗣同淡然地站在他旁边,“梁兄,你快走罢!”
“嗣同,你得跟我一起走!”
“其他几人还不知下落如何,我要留下来看看情况。”谭嗣同撇开梁启超,直直地站着。
“嗣同,顾不得这许多了,咱们得活着,活一个是一个,活着继续咱们的事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梁启超着急了,拉着他的手臂想拽着他一起走。
“梁兄,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梁兄,”说着,他拿出一叠用布包好的东西交到梁启超手上,“这是我的家书和文稿,请梁兄带到日本流传下去!”
夏木风急了,“谭先生,日本政府会给几位保护,还是听梁先生的话,先走吧!”
“夏木先生,”谭嗣同坦然笑道,“谭某一向敬重日本这场成功的维新变法,可是就连日本变法的成功,也是踩着众人的鲜血而成的。并不是只有你日本才有这样的有志之士,我大清也有!总有一天,会因为我的牺牲,中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多谢夏木先生好心,梁兄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将梁启超推倒在地,慷慨地走出门去。
看到其他六人被捕斩於菜市场的消息时,夏木风已经回到日本了。这场政变,在日本也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去东京找到一航谈论起此事来,他看着报纸上的新闻痛哭流涕。看着谭嗣同临刑前留下的诗句:“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再看到日本的记者描述他死前在菜市场大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报上的斩立决照片那么栩栩如生,想到和他的一面之缘,和光绪的一面之缘,和慈禧的一面之缘,终於体会到了中植对他说的话,他说当你真正了解清国的时候,才会全心全意的臣服於日本的上下一心。
清国从不缺乏和日本一样的有志之士,只是上层建筑已经腐坏,没有给这些志士一个好的平台去施展才华,还没来得及报效国家,就牺牲在内斗政变中了。
钱一航闷闷不乐,似乎只恨自己没能和他人一同流血以唤醒国人,夏木风见此,便从怀里掏出了从清国带来的照片递了给他。钱一航接过照片,只见照片中的女人穿着旗装,拿着手帕坐在凳子上,微微侧过身子,笑起来时嘴边两个小梨窝清晰可见。
“这是……”他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一航,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可是年纪也不小了,这都三十好几了,家乡有一个女人已经快要等不及了。我已经替你买好了船票,我看你这终身大事定不下来,事业上也难有成就。”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一航傻笑。
“清国不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动,最好是能和她成亲,想办法接来日本吧。维新党已经彻底失败了,列强们都看着呢,现在的他们,就像是连牙间都滴着血张牙舞爪的野兽一般,等着分食清国了。俗话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这一趟回去,只看到皇宫的奢华和百姓的无助,指望维新,恐怕也是没救的了。”
钱一航握着照片,似乎想到了什么,默默低下头去。
半年后,夏木风收到了一航从清国寄来的信件,信里附着一张结婚照片,乐娉婷端坐在凳子上,红盖头掀起了一半,一航站在她身边,低头微笑与她深情对望。在信里,一航说自己决心留在清国不再回日本了,要陪着夫人,陪着国家共存亡。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至少,要尽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最后的一丝救国的希望。
信纸的反面是截然不同的字体,那是钱夫人的笔迹:“多谢风先生牵线,将来若是风先生有了意中人,娉婷也必将为风先生搭桥,在所不辞。”
☆丶中山樵:天该亮了
深夜,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敲开了夏木家的大门。来的是个留着短发穿着西装的男人,他留着一撇胡须,用帽子遮着半张脸。开门便道:“是钱一航荐了我来的。”二话不说,将鞋子脱了甩在地上登上了玄关。虽然他说着日语,却有明显的中文口音。
“都有些什么货?”那男人开口便问。
“这是做什么?”夏木一家吃了一惊,“请问您是……”
“不用问我是谁,我想要马克泌5挺,手枪200支,步枪500支,子弹5000发,越多越好。现货,你们有吗?”
“你要做什么用?”夏木弘之问。
“革命!”那人毫不避讳。
“革谁的命?”夏木风追问。
“这你不用管,你只管放心将军火卖给我。我要的那些,要多少钱?”
“要运去哪儿?”弘之又问。
“广东惠州。”
“你要在清国打仗?”
“不是打仗,是革命!报个价吧?我想,你们日本友人一定会支持我的!”
夏木弘之拿了算盘随意拨弄了两下,“十万日元,运费三万。共十三万。都是好东西,别处弄不到,军方来的。”
“太贵了!十万元到岸价!”那人还价道。
弘之收起算盘,“那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想卖。我这儿子很喜欢清国,想必知道清国内有战乱也不会开心。不送了。”
那人依旧不走,双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并不是要在清国打,我是在为了未来的中国而打!”
夏木风听了这话,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现在的清国,人人有病。愚昧之病。被奴役者却以为自由着,从不知平等为何物。奴才不知自己是奴才!改良派妄想依赖朝廷来维新,戊戌六君子却落得於菜市场被斩首的下场。驱除鞑虏,恢覆中华,起共和而终帝制,只有这样,才能和日本一样成为先进国家,共同振兴亚洲!”
他说得慷慨激昂,胜券在握。若是换做从前的夏木风,听父亲谈生意时恐怕早就回屋睡了。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被眼前的人所吸引。听他说完,拍案而起道:“好!可你当真有把握成功吗?”
“你若不卖武器给我又怎么会知道结果?”
弘之和幸子被风的表现吓了一跳,却不知此次清国之行早已让儿子大失所望,他有此反应,绝对是因为和眼前这人所说的产生了共鸣。
“爸爸,”夏木风拉起弘之进了里屋,“十万到岸价,能做吗?一航荐来的人,总不会出错。”
“能做是能做,只是少赚一些。”
“如今列强对清国虎视眈眈,随时都要打仗的样子。爸爸的生意只会更好,不会坏的!”
“可是……”从前看到自己谈生意将军火卖给国外时,儿子虽未直说,心里总是郁郁不乐的,想是担心自己的故乡受难。弘之犹豫了,刚才那句话,怎么像是在支持自己将军火卖给别人去打清国?
“爸爸年纪大了,也能教我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以后有洋人来谈生意时,我也可代爸爸出面。卖军火给洋人去打清国,没什么不可以的。爸爸不用担心我的感受而缩手缩脚。外面那人说得很有道理,反正咱们只要不亏本就将东西卖给他,成功与失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二人商讨了一番,回到了客厅。夏木风直视着那人的眼睛,只见他眼神刚毅,流露出的信念再次感染了自己。“在成交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这军火卖了出去,连收货人是谁也不知道。”
那人擡头微微一笑,“我叫中山樵,说起来,这还是你们日本人为我取的名字。”
“那么,一言为定,成——交!”夏木风伸出手来,那人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道:“多谢!一航介绍的人,果然不会错。”
“你果然也是一航的朋友,他现下在北京可好?”
中山樵叹了口气,“出师未捷身先死,算起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夏木风觉得心口一颤,头脑轰的一声来不及反应。只是往年里和一航一同学习探讨中国文化时的情景一一浮现在了脑海中,还有他拿着明信片扭扭捏捏不敢寄出的窘态,都已经成为了过往。他还这么年轻!那时候,他一手捏着船票,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留在中国,为中国奉献毕生所学!
“他跟着我奔跑於革命事业的时候,不幸感染了霍乱。可悲的清政府,非但不支援疫情治疗,还……一航在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如果有军火方面的需求,一定要来日本找你。他说你一定会帮忙,最后都瘦成那副样子,还……还怕出错,亲手颤抖着将你的地址写下来给我,又确认了好几遍才……”说着,中山樵也不住哽咽起来。
夏木风紧闭了双眼,问道:“他可有什么遗言?”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去了。他的夫人一手将后事料理好,嘱咐我说如果有天我真的见到你,要代一航和她说一声谢谢。她说,她很幸福。”
她真的很幸福吗?若是没有那张船票和照片,一航或许还在日本,也许就不会感染霍乱了。夏木风和弘之要了些钱,交给了那位中山樵,嘱咐他回清国的时候带去给钱夫人,做些小本生意谋生。中山樵却告诉他,钱夫人早已有了打算,说是要开一间专门为洋人服务的饭店,代替一航多多和洋人接触,和洋人们打好关系,要了解洋人们的思维方式,说不定能从中学习到很多。现下,刚好因为资金问题卡在了节骨眼上。
“这钱夫人,也真是位女中豪杰呀!”中山礁赞道。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拉开玄关的大门,薄薄的云层掩不住初生太阳的光芒,被阳光镶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映在蔚蓝的天空上显得格外美丽。
中山樵伸展了四肢,擡头眯着眼睛望向天空,若有所思道:“天黑得太久,是该亮了!”
日本的报纸上常常刊登光绪因病而退出朝政隐居瀛台养病的事情,离政变失败已经很久了,怎么说病就病?上一次看到他时,虽然身体羸弱,但不至於到一病不起的地步。这一切,恐怕只是慈禧的借口罢了。
回想起见到光绪皇帝的样子,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殷切地望着伊藤和自己这两个外来的和尚,他是那么渴望能听到不同的声音,他的眼睛和笑容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可能,那就是整个世界。他的问话和他内心所包含的希望的种子都被帘子背后那个女人生生地掐断了。在那之前,他安静的坐在那里,又是在考虑着什么呢?是如何去把握眼前的机会,让这个国家超越从前,驾驭着它走向进步,又或是灭亡?
虽然他也许只是慈禧手中的一只玩偶,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此刻他的心中所想,应该和这个中山樵并无两样!那一张求救的字条就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希望奋力一搏的证明!皇帝失败了,却有更多的人渐渐清醒过来,他们代替着那个被囚禁在瀛台的皇帝,奋勇向前探索着,想要寻找一条真正的出路!
“听说你低价卖了军火给中山樵?”中植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这趟从清国回来,你似乎变了。从前你不是最反战的吗?害怕打仗人民受苦,这也可怜,那也可怜,让你踩只蚂蚁都觉得辛酸。现在呢?你终於明白我说的道理了?”
“中植,那个国家的人民,也不全是像你说的那样蠢笨。只是有些人醒了,有些人却还睡着。而政府的人为了眼前的一点小利,牺牲了整个国家的发展。有这样的统治者,清国永远不配做日本的对手。他们输了一次,还会输两次三次。我觉得,他们需要再打几场败仗。如果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不知悔改,那么这个国家也许,就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么,我们终於达成了一致。风,这一趟你去清国回来,眼睛里多了一分身为日本人的骄傲呢。”中植笑道,“近期会有更多的国家需要军火,你小子可以多赚一笔了。”
“明白。”夏木风面无表情的答应了,吓了中植一跳。中植探手去摸了摸他的头,“你该不会发烧了吧?”夏木风一把将他掸开,“清醒着呢。”
谭嗣同死前说过,就连日本变法的成功,也是踩着众人的鲜血而成的。那些已经醒来的人,那些拼命想要睁开眼睛的人,他们身上所包含的无限可能都被现在的朝廷所阻断了。若真想改变的话,也许只有让战争来得更猛烈一些,才能将这只沈睡中的狮子鞭醒!
“在想什么呢?”幸子跪坐在地上手拿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洗着地板,看着走神的儿子问道。
夏木风看着幸子鬓角间隐隐透出的几根白丝,觉得时光荏苒,父母已经不覆壮年。父亲弘之早就萌生出退休的想法,只是有时候,退不退出江湖,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看着年迈的他早就没了当年那股凌厉的眼神,却依然奔走在军火交易中疲惫不堪,还要顾忌着儿子的心情偷偷摸摸地去做生意。夏木风总算做了决定。
“妈妈,从明天起,我替爸爸去吧。”
“什么?”
“明天不是要去跟英国人谈生意吗?听说他们需要大批军火。爸爸最近关节炎犯了,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而且,我最近也在学习这些军火的名称和作用,其实整天跟中植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稍稍一看也就明了了。”
打仗吧,如果能打醒清国的话。流血吧,如果流血能唤醒更多的人。至少能打仗,还能证明这个国家是活着的。
天该亮了。
☆丶联军
将中山樵定购的军火发至广州后,夏木风借故又去了北京。沿途看到一些被损毁的房子,从装饰上来看都是洋人们住的地方。被烧毁最严重的便是教堂,路上问了人才知道是义和团的人干的。最近他们已经发展到了不光砍杀洋人,连和洋人打交道的中国人也因此而受害。
夏木风赶紧拿着地址找到了钱夫人所办的饭店,果然玻璃窗户都已经被砸了个粉碎,门前瘫坐着哭泣的人不是她又有谁?
饭店里的物品时不时的从窗口和大门里飞出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无奇不有。碎裂的声音如蜂鸣般不绝於耳。走近时,钱夫人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两眼空洞地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这里太危险了,快走吧!”夏木风拉着她的手臂,她却依然死死地跪在地上。
“能逃的都逃光了,你以为我不想逃吗?”她低下头去。
夏木风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插满了玻璃渣子,脚上的一双白色的鞋子已经被染红。显然是刚才发生了挣扎被推倒在门口的碎玻璃上了,好在保住了一条小命,比起别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夏木风背起她叫了辆胶皮车急忙找了间西医诊所为她医治。治病的大夫是个叫怀特的美国人,他拿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插在她皮肤上的大小不一的玻璃渣,手持镊子轻轻地将它们一块一块取出放在边上的盘子里。
“哎,中国人怎么突然间变得像疯子一样了呢?”怀特摇头叹道。“从前那些善良朴实的中国人都上哪儿去了?”
“大概是被洋人逼急了吧。”钱夫人话才出口,看着眼前这个为她医治的医生,又觉得说错了话,补充道:“我并不是说像怀特医生这样的人……也不是说你们普通的老百姓,只是……”
怀特医生笑道:“我明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受苦的总是百姓。”
正聊着,又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前来求医。他们穿着军装,用手捂着被砍伤仍在流血的手臂骂道:“这帮中国疯子!总有一天我要血洗这里为兄弟们报仇!怀特!这个关头你怎么还在为中国人看病?”二人警觉了起来,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
夏木风忙道:“我们不是中国人,我们是日本人。”说完,向钱夫人眨了眨眼。钱夫人将计随口说了几句洋人们听不懂的日语,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两个洋人。
“这些中国疯子,连和他们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也不放过了。”那洋人撇嘴一笑放下了枪,“怀特,快先帮我们止血再说!”
另一个人咬着牙道:“他们也猖狂不了多久了。”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夏木风,“你说是不是?这位日本来的兄弟?”
“抱歉,我只是个生意人,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生意人?听说这次你们的派兵最多呢。”他笑道,“到时候,要好好为你这位女朋友报仇啊。他们伤我一根毛,我要杀他十条命!没错,过不了几天了,大家就要到了!”
夏木风想到最近列强频繁运输军火,加上立花家的两个兄弟都在外奔波没在家里,料想差不多是时候了。突然间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自以为是为了促进中国的警醒和改革而支持战争,却忽略了战争中最受苦难的一群人却是普通百姓们。日军攻战旅顺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屠城,这一次几国联手,只会比那时候更为激烈。
留钱夫人在诊所,他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街上的小商贩还是像平常一样叫卖着,他们丝毫不担心明天。走到一个六旬老头开的面摊子前坐下,叫了一碗阳春面。老头欢快地搟着面,“客官,你选我这儿真是选对了。我这可是家传了几十年的老卤,味儿足着哪!”
夏木风看着热滕滕的面条,将钱放在桌上,冷不丁说了一句:“要打仗了,快逃吧。通知家人朋友,能逃多远是多远。”
老头听了却付之一笑,若无其是地道,“打就打呗!又不是没打过,几十年前和英国打,十几年前跟法国打,输就输了也没怎么地。甲午年和日本打,不也输了?可咱不还是好好的,一根儿毛也没掉不是?我说啊,小兄弟也不用操那份闲心。咱该干啥还干啥,是也不是?”
“可万一……万一这里被洋人占领了怎么办?你不怕人在屋檐下……”
“哼,在谁的屋檐下不是一样过日子?自打元太祖以来,咱可就没赢过。这又怎么地了?没过一百年他就乖乖滚回去了。这大清也是一样,气数尽就尽了呗。改朝换代,谁怕谁呀?就是换了个观世音菩萨来管,我还不是照样在路边摆面摊子?”
这个国家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有多么可怕,真正的黑夜却已经在来临的路上了。
“快走吧!”钱夫人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夏木风回到诊所站在病床边上捏着拳头道:“快走吧,离开北京,走得越远越好。”
清政府纵容义和团不分青红皂白肆意砍杀外国人的行为,已经为列强提供了最好的正义凛然的借口。他们什么都不缺了,一切都已经就绪。连开战的理由,清政府也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一个光明正大,道貌岸然的理由。
“你瞧,他手上就只拿了个烂锤子。”中植俯身看着一具被子弹打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伸手将他瞪着的双眼闭上。放眼四周,京城遍地都是残兵败将们的尸体。士兵们手握刀剑,有的甚至握着生了锈的镰刀锄头,更有甚者赤手空拳就上了战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这样的素质也敢向联军宣战,纯属找死。”
“清政府把这些士兵送到战场上时,就没有给他们生还的机会。”夏木风叹道。
中植说的没错。以此时清国的军事实力来看,根本就没有战胜的可能。清政府却义无反顾的宣战,联军进城后眼看要杀进皇宫时,他们又留下了全城的百姓等死,慈禧早就带着光绪不知逃到哪儿去了。留下一个偌大的皇宫,被八国联军翻了个底儿朝天。
“如果我日本遇到这样的灾难,天皇陛下是万万不会丢下百姓於不顾自己逃亡的。”中植满脸自豪,“支那人就像一盘散沙,果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而紧紧团结在一起的,都像这些义和团的人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白白送命之外,对国家一点儿用也没有。”
“呯!呯!呯!”连着三声枪响,从屋子里抛出一具五六十岁的男尸来。跟着走出屋子的是英国少将丹尼尔,“又铲除了一个义和拳民!这帮畜生真是该死!立花,你们还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这里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中植还没说话,夏木风便抢着回答。
“少将——”丹尼尔的部下们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了一老一少,老头看着有七十多岁,小男孩才三四岁的样子。“这两个人在附近走来走去的,也很可疑。”
“嗯。”丹尼尔点点头,淡定地从腰间掏出手枪,瞄准了老头的眉心。
“你们杀我没有关系,可是这个孩子,你们确定他也是义和拳党吗?没错,我们是在尸体附近走来走去,可我们找的不是同谋,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这孩子的父母也和这遍地的尸体一样,都是拜你们这些洋人所赐!”老头越说越激动,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你们还是人吗?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啦,粮食,牛羊,鸡犬,都被你们抢走了!你们就不怕这孩子以后长大找你们报仇吗?!”
丹尼尔转头看着他的通译,那是个下巴长着一个大黑痣的中国人,他捏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呆呆地看着丹尼尔。
“你看着我干什么,这老头说了什么?翻译给我听听。”
“少将,这老头儿他说……”那通译憋了半天,眼珠一转终於有了主意:“他说谢谢联军的洗礼,能死在联军的手下是他的荣幸,来世他也要做大英帝国的子民。”
夏木风拳头一紧,被中植拉住,只得站在原地沈默。小孩子早就被吓得哇哇大哭,被老头藏在身后。中植趁着说话的工夫,将孩子拉了过来抱到怀里说道:“丹尼尔少将,你真觉得这个孩子也是义和拳的人吗?他连路都走不稳呢!”
丹尼尔这才将手枪收了起来,转身向那通译道:“他刚才叽哩咕噜说了这么多,怎么翻译过来只有一句?”
“少将,他这是在用清国最高的礼节迎接联军的到来,迎接少将的洗礼呢。”
“哦?那就圆了他的心愿吧!”丹尼尔仰头大笑了几声,又拿出手枪将老头一枪击毙,擡头挺胸踩着地上的碎瓦,率领他的部队转头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头对抱着孩子的中植说道:“立花,这一条曾经鸡飞狗跳铺满碎瓦片的道路,真可谓是咱们的征服之路啊。”
☆丶得了花柳病的女人
夏木风原以为打仗只是国家间军事力量的较量。他登上过吉野号,他体会过战争中的炮火横飞。他不是没看过军人的尸体。可是像这样满城的死尸和被摧毁的房屋建筑,却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战争就像是一场无处不过的龙卷风,不只是军人士兵,每一个人,每一个无辜的人甚至牲畜都无法避免地会受到牵连。
他曾经以为打仗就能让清国清醒过来,所以积极奔走在战前的军火供应事业上。随着伊藤访华的那一次,他就断定了这个国家的症结所在。没曾想慈禧有胆宣战没胆应战,死到临头时丢下这个国家和子民独自逃了。所有他经手的军火,没能打到这帮统治者的身上,却都落在了这些拼命应战手无寸铁的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和无辜百姓身上。夏木风的愿望落空了,简直是弄巧成拙。
他们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死城。战争一旦开始,后面的事情就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了。正如中植所说,让他们在此时停手,就等於是从狼的嘴里夺肉一样无理。他们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把整个城里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一抢而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直到《辛丑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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