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环顾众人,也不禁注意到了闹春园中那本不该有的静谧,那是一种不正常的安静,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鱼一般,虽然不停地张合着嘴巴,但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此刻,十方清楚,那扼住所有人咽喉的大手,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必须小心翼翼,不能犯丝毫错误,否则,不堪设想。
十方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将眼光落在了丹杏脸上。
丹杏回望着十方,虽然方才拓拔灲、李牧云、央金娜索和菩身菩心的故事也狠狠地抽动了她那少女一般怜悯的心弦,她甚至不知道如果自己是拓拔灲,会不会比边巴西卜还要过激,但现在她不想去扰乱十方的心,哪怕一点点。
因为她相信,十方能解决一切,因为他不像自己这般多愁善感,他总是能用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冷静去思考所有的事情。
毕竟,就算故事再动人心弦,那也只是个故事,只是个边巴西卜自己的故事,丹杏可以感慨一声,但却无能为力。
就像混元教和太一道的恩怨一样,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十方似乎看到了丹杏眼中的鼓励,这才高声说道:
“百年前,天下正宗正一道南北二分,混元教日益衰落,或许是自封天下正宗,或许是往日的骄傲,最终变成了颗种子,埋进了混元教徒的心中,重振混元,威震天下,成了这些混元教徒内心的荣光,而当中最为狂热的教徒,登上了混元教主的宝座,但他深知太一道的势力之大,而太一道的根本,就在于当朝天子的宠信,他更清楚,要想重振混元,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推翻青铜天子,从而踏着混乱的阶梯,一步步实现混元教往日的荣光。”
“但当年虽然青铜疲敝,但朝中儒门人才济济,改化革新,就如同一根坚固的柱子,支撑着这个庞大的王朝,要想混乱,势必就要先毁了这根巨大的柱子,但混元教偏居一隅,要想铲除这根擎天巨柱谈何容易。”
“与此同时,就在京城洛阳,也有个郁郁不得志的人,委身后宫,潜伏爪牙忍耐,等待着有朝一日,冲天一鸣,震惊天下,但他只有一个人,面对那根巨柱,就如同一只想要撼树的蚍蜉一般渺小无力,微不足道。”
“但契机却在意料之外不期而至,本来年轻且满腹抱负的先皇突然晏驾,虽然没有儿子继位,但却有个同母胞弟,本应继承皇位,朝局本也不会动荡,但那个忍耐之人却抓住了机会,利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婆媳不和的缘由,说服太皇太后,扶持本来没有资格继位的十一皇子袭成大统,而因为这扶持之功,此人也一飞冲天,直接入主枢密院,成了炙手可热的媪相关山铜。”
“但当关山铜身居高位时,才发现,自己依旧孤身一人,那些儒门个个满腹经纶,谈笑皆鸿儒,哪会瞧得起自己一个身残之人,而百年来,儒门这根巨柱根深蒂固,掌控着青铜王朝的政经钱粮,单凭自己一己之力,就算有天子撑腰,但要想撼动儒门这根巨柱,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远在西北的混元教主符无忌也看到了这个契机,经过深思熟虑,他派了一个人,偷入潼关,毛遂自荐到了关山铜面前,当面献计,双方一拍即合,而这个毛遂自荐的人立即南下,从而掀起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大灾祸。”
众人听十方说到这里,心中都是震惊无比,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难道当年方十二造反是关山铜和符无忌联手挑起来的?!”
只不过,像章九乔,董解元这等精通权术之人,虽然心中震惊,但转瞬间,也觉得十方说的不无道理,毕竟,方十二造反这件事,最大的收益人只有关山铜。
“大人是说,混元教主符无忌派了宝光如来,献计关山铜,而后南下钱塘,煽动方十二造反,从而为关山铜创造建功立业的机会吗?”
边巴西卜当即冲十方问道。
“正是!”
十方毫不迟疑。
“敢问大人可有证据?”
“没有!”
十方依旧立刻回道,语气还是不容置疑。
“如此大事,大人又没有证据,又是哪来的自信如此肯定?!”
十方神情坚定,但心中也不免惊慌,只是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如果能说服边巴西卜,就能避免钱塘再一次重蹈覆辙。
“就是没有证据,我才能确定是关山铜和符无忌联手,那关山铜和符无忌皆是当世枭雄,又怎可能留下任何把柄呢,否则,这欺瞒天下悠悠之口的事情,又怎可能假借走畦人之手呢?”
十方说完,双目紧盯边巴西卜,就见边巴西卜垂目沉思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的确如大人所言,宝光如来如果真心保方十二,又怎会收钱塘富户之财后还要杀尽满门,更不会献妖姬和长生不老之术蛊惑方十二自绝其路,最后只要宝光如来一死,天下就无人知道底细了。”
说完,边巴西卜转头望向苏宝卿,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如今我总算知道苏兄的苦衷了。”
苏宝卿见边巴西卜冲自己行礼,双眉登时一扬,也急声回道:“拓跋兄弟,你,你,当真能体谅为兄当时的苦衷了?”
边巴西卜微微点了点头,但转瞬间双目又立了起来。
“就算宝光如来是用计逼你投靠关山铜,但我古骨龙城何罪之有?更何况我与苏兄有舍命之交……”
话说到一半,边巴西卜突然神色一黯,竟然说不下去。
“大活佛,当日苏大掌柜所为,不正是大活佛今日所为吗?当日古骨龙城何罪之有?那当今钱塘府又何罪之有,无非就是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边巴西卜再次垂首,口中暗暗念道,脸上尽是痛苦不堪的神情。
虽然边巴西卜,董解元、章九乔已经明白十方的意思,但其他人还是不清楚这其中的纠葛,因而都把目光投向十方。
十方见边巴西卜心态动摇,才暗暗出了一口气,而后说道:
“这二十年看似繁杂纷扰的乱局,其实还是一个字,钱!因为只有有钱,才是谋求一切的基础,儒门之所以能独掌朝政,就是因为钱塘这座关乎着内府六事的江南大镇,试想,如果钱塘一乱,运河不通,不光断了青铜王朝的江南粮道,还有能带来巨量财富的盐铁丝茶瓷,所以要搬倒儒门,钱塘必定首当其冲,符无忌和关山铜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能一拍即合。”
“的确,只要钱塘一乱,不光能断了儒门的金钱收入,更能给关山铜出兵掌权的理由,而一旦等关山铜打下钱塘,那这内府六事,自然也就牢牢掌握在关山铜的手中,继而关山铜只要挑起于北地和镔铁的战事,手中的兵权就能一直掌握,而钱塘的财富就能成为养兵的资本,最终将青铜王朝的精锐,变成他关山铜的私兵!”
章九乔此刻也补充说道。
十方略微沉重的点了点头,
“所以宝光如来到了钱塘,煽动盐帮头领方十二造访,方十二本就是盐帮出身,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只要宝光如来说朝廷打算剿灭盐帮,方十二为了自保,也会起兵造反,毕竟,手握钱塘,就有了和朝廷叫板的本钱,只不过,方十二并不明白,钱塘的这条金钱巨龙是从何而来,竟然听信宝光如来的谗言,杀尽钱塘富户,竭泽而渔,他并不明白,钱只有动起来,才能形成吸金的巨龙,一旦静止不动,那就是惹祸的原罪,就像珞珈山下那大银矿一般,这一点,苏大掌柜是最清楚不过了。”
说着,十方转头望向苏宝卿,又继续说道:
“而这也是我推断符无忌和关山铜早有勾结的根本,毕竟,关山铜只是一介武夫,他需要的只有战争和为供应战争而需要的无数金钱,而符无忌要想让关山铜能一直为己用,只需抓住了钱,就能牢牢抓住关山铜的要害,因为,儒门可是不会心甘情愿提供一文钱给关山铜的。”
“所以,宝光如来杀我满门,但却单独放苏某一人逃出钱塘,并告知珞珈山银矿,就是为了要苏某对方十二产生滔天仇恨,从而投靠关山铜,并用珞珈山银矿为本,从而源源不断地给关山铜提供金钱开销,最终灭掉方十二!”
苏宝卿脸色已然变的极为凄然,原来自己也是怀璧其罪,就因为自己有钱,大祸就从天上到来。
“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事实的确如此,毕竟,谁能比执掌天下银庄的苏大掌柜更能懂得金钱的威力呢?当时连江南在内的半壁江山已经在方十二手中了,如果没有珞珈山的银矿,再加上背后儒门的掣肘,恐怕关山铜的大军到不了钱塘,就已经饿死逃走完了吧?”
苏宝卿听完,更是苦笑一声,只不过,眼中却微微红了,似乎眼中浮现出当初娇妻爱子的面容。
但这时,边巴西卜却厉声喝道:
“苏兄,大人说的这些,那秦牧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当初下令杀死我古骨龙城满城人的真凶,实则就是他秦牧秦会之?!”
苏宝卿缓缓抬起头来,最终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望着边巴西卜双目近乎喷火,十方也一脸无奈地回道:“如今,大活佛终于明白了,如果古骨龙城不灭,消息必定很快就会传到大锡国,而当时东南王还只是被天子发配到青州军背锅的偏王,而秦牧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郁郁不得志的王府参议,还没有能力能把潘温送到静塞军,而且,当时关山铜正在东南剿贼,青铜王朝也根本没有余力两线开战,对抗大锡国,所以……”
“所以,我古骨龙城的人就必须死,只是为了给他秦牧拖延时间,好让他能有充足的时间运作,最终获得静塞军的军权!”
边巴西卜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似乎把十方当成了秦牧一般,冲着十方怒目而视。
十方并没有回避边巴西卜的怒视,只是苦笑了一声。
“大活佛,你很清楚,我也是在安溪镇上才第一次见秦牧,可并非是他的亲信,而且,当初符无忌恐怕计划的是关山铜带兵平叛,一旦苏大掌柜挖走珞珈山银矿,立刻就知会大锡国进兵,从而搅得天下大乱,但最终不知道是某种缘故,却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形,我想,这恐怕和秦牧也脱不了干系,至于天星坠落珞珈山,银矿当时已经被挖走,单纯砸出几个大坑,就能让大锡国出兵吗?这其中,恐怕也少不了秦牧的影子。”
说到最后,十方面带恳切地冲边巴西卜说道:
“所以,大活佛,你要为古骨龙城报仇,或许苏大掌柜是直接下令人,但他也是受命于人,并非是大活佛要寻觅的真正仇人,更何况,虽然苏大掌柜是钱塘人,但钱塘府和古骨龙城是一样的无辜,更不应是大活佛报仇的对象。”
边巴西卜听完十方的话,神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好半天才问了句:
“这些都是秦牧亲口告诉你的吗?”
十方摇摇头,“大活佛也和秦牧打过交道,亲口告诉我这种事能是他秦牧的作风吗?”
边巴西卜又沉默半晌,眼睛也逐渐落在了十方的脸上,更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如今终于知道秦牧为何要离开钱塘了,也终于知道,秦牧为何要把钱塘留给你了。”
十方也叹了口气,回道:“如果我能说服大活佛,就能保住钱塘府,如果我说服不了大活佛,那就是替罪羊和替死鬼,因为只有我一个,是和五王,太一道,混元教,朝廷,所有所有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并没有任何的利害干系,所以这话让我来说,大活佛才能相信,最后大不了大活佛杀了我泄愤,而后再去找秦牧报仇,如此,钱塘府也保住了,我说的对吗?”
“不!”边巴西卜当即摇了摇头。
“不?”
十方一愣,“那敢问大活佛,是何缘故?”
边巴西卜一直盯着十方,眼珠都没有动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是什么妖怪?不,都不对,你究竟是什么?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我是什么?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十方也被边巴西卜问懵了,不知道边巴西卜为何突然问起自己来了。
“对,你究竟是什么?我不相信,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幼齿稚子,竟能把他出生之前所发生的种种秘史猜的滴水不漏,而且这些还都是那些天下枭雄相互博弈的权谋之术,董解元,郭才子,苏兄,你们能吗?我更不相信,一个默默无闻的妖怪,就能把人心了解的如此淋漓尽致,章天王,史九仙长,灵福女王,你们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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