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
月色皎洁,湖畔坡地上,一大片袅袅娜娜的复瓣粉白百合,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生姿。
本是宁静祥和的时刻,百合丛间正安睡着的人却陡然睁眸,坐起了身。
这段时间来很久没做过梦的他,居然做了个梦。
还是那么久远的一个梦……
眼前粼粼湖面,幽幽花香,娇娇美花,景致绝好,宛如仙境。
只可惜置身其间的人,心思却还沉浸在梦中的场景,确切而言也不能说是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他几乎都快忘记了的……
陈河杞曲腿坐在坡地上,微微仰首望着深蓝星幕上的那轮明月。
他举起手,五指微微张开,朝那轮清月伸过去,似是要去够那轮高高在上的银月。
高空中的冷月静静散发着清冷的银辉,那银辉,多么相似啊……
陈河杞看着空空如也的五根手指,一瞬间有些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两个银圈,原来他也那般不切实际的浪漫过……
陈河杞缓缓放下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定在中指的位置。
曾有一度,那里也套过一枚素戒。
那对古朴的925银戒,两枚除了大小外一模一样的男式戒指,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戒身外侧中央部位刻了花体的“CC”两个字母。
那是他们正式在一起后三个月左右的时候,也是那人同期里第一个被提升为主管的时候。戒指早半个月就买好了,直到那天周五晚上,他才鼓起勇气拿出来。
忐忑的心,直到那人脸上的惊讶褪去,换上笑容,并取走稍大一点的那枚戴上,他的心才缓缓定下,继而也露出了笑容。两只手,缓缓交握,银戒也再度轻轻碰到一起,发出“叮”的一声,在灯光下交相泛着清冷的银辉,互相交织,就如同当时他们交会的两颗心。
虽然他们不能像异性恋般扯个红本本,但至少可以买副对戒来作为他们相爱的证明。
戴了一个周末,周日晚上睡前,陈河杞弄了两根银链出来,将两人的戒指脱下来分别穿在链条上,一根挂到了自己脖子里,另一跟重新递给了对方:“我们可以周末戴手上,工作日戴脖子上。”
楚昊洋愣了一会,才说:“这样也好,戴手上时间久了容易氧化变暗。”
夜风徐徐,百合花丛絮语喃喃,鼻间花香浓郁到有些熏人。
陈河杞轻轻一叹,缓缓收拢了五指。
那个时候他想着两人一间公司,那人正值事业蒸蒸日上之际,该低调的还低调些好。这个社会虽说已经开放了很多,却也并不是真的那么开放。至少男性之间的感情,仍旧只是小众,甚至不被大多数人理解认同。
他买戒指也不是非要跟世人彰显什么,只是把戒指这种很有象征意义的东西看作是属于两人彼此的甜蜜,自己知道就好。相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没有必要昭告天下,跟全世界宣战,爱上同性他虽不以为耻,却也不想那人因此经受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那人的出色,已经足够引人瞩目,善意的恶意的,崇拜的嫉妒的,他不想因自己而成为某些人攻歼那人的理由。
他只想两个人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后来,当下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并没有将戒指戴回手上,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之后便又将自己那枚脱下重新戴回了脖子里,也怕引起尴尬或其他什么,更怕问了为什么不戴,会令对方觉得自己一个男人却会为这种小事而耿耿于怀显得过分计较,会令对方觉得没有男人的气概。明明当初说要戴的是他,结果挂脖子上的也是他,如今又要戴回来的又是他,不干不脆不利落。况且,也许每周末戴手指上拿来拿去的也比较麻烦,而且万一哪个周一忘记拿下来,反而平添事端。
虽然起初他是有点低落,但毕竟还是过日子最重要,而他们彼此扶持着,甚至比时下许多异性恋的小夫妻都要感情深厚。那时候陈河杞觉得他们一定会天荒地老,而他会更加努力,让自己也变得愈发优秀,能跟得上那人的脚步,能配得上那人。便也不想让那人为一点小事而烦心。
久而久之他也就把这事放下了,甚至随着年龄的增加,更多的把心思放到了生活上。
再后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方的脖子上没了那根链子,再也不知去向了呢?
就如同那支百利金签字笔一样,好像一开始的时候还是被珍视的,可不知何时起,就不见了踪影……
现在想来,当初便是天真的,那对戒指,似乎已经预示了他们的未来。
戴在手上会氧化变暗变黑,但戴到脖子里,依然会发生氧化反应,甚至比戴在手上更快。
终究是太过廉价的东西,没有珍藏的价值。
最终,那两枚戒指,不过也只剩了一枚而已。
陈河杞站起身,周围百合窸窸窣窣,轻摇慢舞,也不知是在吟咏谁的喟然。
他转身穿过一株又一株绽放的复瓣百合。
一阵夜风拂来,百合丛又开始轻曳摇摆,高矮不一,参差错落。
月色下,陈河杞微微驻足,回首凝望,身后的这片繁花,不远处的粼粼湖泊,以及夜色下坐落在玫瑰间的偌大别墅。
一切的一切,终究只是场梦。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黄粱梦。
层层叠叠的百合群,复又掩映住了其间的人影。
同一时刻,固若金汤的私立医院VIP病房里,却有另一个人也沉浸在过去的梦中,无法自拔。
梦境是跳跃的,断断续续的,又是光怪陆离的,跨度极大且毫无章法。
温馨、甜蜜、犹疑、痛苦,交织着,成了一张将人深深困住的网,犹如蛛丝一般,禁锢着曾经渴望逃离的人,将之一点点蚕食——
——一会儿是两人相识的初始,还没捅破窗户纸,甚至不知彼此性向,只当彼此是室友、知己,睡前座谈会里畅想过未来,谈论过理想。那人用温润平缓的语调说着自己对“家”的美好期许,理想中的另一伴会是什么样的,甚至提到了如果是男孩要怎么养,女孩又要怎么养,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后妈,也不会有后爸,眼底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和向往,连缓缓诉说的一字一句里,甚至是头发丝里,都带着温暖,令他感到淡淡的惊讶,可望着那样认真又温情的脸,又禁不住有些失神。
那人描述中那么温暖的场景,似乎光是想象就觉得无比温馨,也曾是他向往过的,但他心底又明白,希望和现实,往往是背道而驰的,但这不妨碍他去附和对方对未来的期盼。当时他明白自己的情况,没怎么说自己,更多的是聆听对方的畅想,却在入睡时不自觉地想到:这人,一点也不若他表现出的那般疏离淡漠,其实骨子里真的是个极其柔软温暖的人呢……
——一会儿又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年,逼仄简陋又寒冷的出租屋里两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抵死缠绵,情到深处无路可逃,那人的隐忍终究再也阻挡不住的本能的欢愉,喉间不经意中流泻而出的闷哼,天鹅般仰起的脖颈和濒死的低鸣,却是生命中谱写出的最美妙的音谱。那一份终究无可抑制的隐忍只愈加撩动满室的旖旎火热,驱除了所有的寒冷,让人从灵魂深处开始燃烧。谁在低喘中喃喃絮语着一辈子的诺言,也索求着对方的承诺。到底是谁在索求,谁在承诺,又或者是互相索求,早已不再分明,就如同他们交缠的躯体,分不出彼此。那时才明白曾经嗤笑过“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这种夸张到可笑的话的自己,是多么得无知……
——转瞬又是那人怕他胃病复发而帮他挡酒,明明自己酒量比他还要差,最后被灌得东西南北不分,甚至醉倒暴露出奇差的酒品,一不顺心就用暴力镇压来说话,令人刮目相看,惹得他既好气又好笑,更多的还是心底丝丝缕缕泛上来的酸软。顺着哄着,无奈地任其折腾了大半宿,虽然若是他动起真格来,分分钟便可以将人压趴下,但,舍不得。永远不可能对这个人动粗,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望着那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沉沉睡去的容颜,不由想着:这个人,真的是一辈子都不能放开啊……
——继而又变成紫苑里,那人于深夜端着宵夜敲响了书房的门,入口不冷不烫,正正好好,在他喝完后,又帮他仔细按摩肩颈。对方手掌的力度和温度隔着薄薄的睡衣料子传递而来,连同那盅暖汤一起,暖融融的感觉随着肩颈接触的部位和汤滑入食道的感觉一起缓缓蔓延,渗透到身体各处。
多少个孤军奋战的夜晚,他因这个人的柔情体贴而心存暖意,驱散了疲惫,补充完精力,再度重整旗鼓。每天晚上永无止境的漫长工作也变得有所期待起来,不自觉猜测着今晚又会是什么样的夜宵,是水果还是甜汤还是咸汤,又或许什么时候能彻底打破那人的矜持,让紫苑的每个地方都遍布他们爱的回忆,见证他们的水乳交融。他一定不会让它们永远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来自每个夜晚的这份暖意则陪伴着他继续枯燥的工作和商场上兵不见血的争斗杀伐。可那人却似乎总在自责:“我什么都帮不到你,抱歉……”
真是傻瓜啊!“我有你在身边就够了啊!阿杞。”忍不住会觉得这个男人,真的有时候有点可爱啊。有时他也会怀疑,觉得一个比自己年长的男性可爱的自己,会不会也是傻到家了?但那又如何?总归也没人会知道。
于是抓住那人在自己颈后认认真真揉按的手指,一把拉到跟前,又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故意将人拉坐在自己大腿上,极致亲密的接触,看那人瞬间红透了脸颊和耳郭,心底不禁轻笑一声,凑过去在对方耳边低语:“帮我充充电吧!嗯?”
一阵耳鬓厮磨,温柔缱绻。最后兴致上来时,那人却觑了个空档滋溜钻了下去,竟然还不忘端走空碗!看得他差点就气笑了。
而那人火烧屁股似地几步跑到门口,才回头说了句:“都已经这么晚了,还不抓紧时间快点处理完工作好早点休息!你都连续多少天没睡满5个小时了,还有心思想那种——”最后话都没说完就又回过头去,手一拉门急匆匆跑走了,留下他无奈又叹息,只能望着阖上的门扉,撑着额头悲催地一个人平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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