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谁的呼吸渐驱急促。

左右摇曳的钟摆，从落地窗倾泻进来的阳光散芒，耳旁渐渐清晰的争吵声……

黑暗化为光点一一上浮而消散于虚空，有什么东西从模糊中淡出，画面缓缓浮现——

楚昊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眉目清淡一脸平静的男人，一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怔怔又问：“什么？”

“我们生个孩子来抚养吧。”

楚昊洋微微一顿，继而便笑了，觉得肯定是他理解错了。难得阿杞居然开窍也会说这种调情话，楚昊洋故作轻松地也调笑道：“我倒是也想，可你这里一直没动静，看来是我努力得还不够——”言罢就要将人按到继续刚才的事。

陈河杞却伸手微微抵住了他的肩膀，稍稍后仰抬眼道：“我是认真的。”

楚昊洋又是一顿，微微敛了神色，看着面前淡然地说生孩子好像在说天气很好一样的人，勉强保持着笑容：“你，再说一遍？”

陈河杞就真的又说了一遍：“我们去代孕个孩子吧。”温润漆黑的眼眸看着年轻的恋人，神情平静无波，连语气也淡定得毫无起伏。

楚昊洋气息微微不稳，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前一刻他们还在耳鬓厮磨，下一刻两人却好像处在了遥远的悬崖两头，中间是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山涧。

这人说了三遍，的确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楚昊洋眨了眨眼，下垂的那只手无意识握成拳头，过会又缓缓松开了。他叹笑了下：“阿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差不多要开始考虑起来了。今年我已经二十七了，马上就快二十八周岁了，一般到这个年纪同龄的也都差不多要结婚生子了，虽然现在对你来说还有点早，但时间过得是很快的，何况国内目前这方面还……这种事总归要早作准备，免得到时——”

“陈河杞。”楚昊洋叫了声他的名字，被喊的人一愣，停了下来。楚昊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你是在跟我说要去生个孩子？带着其他女人血脉的孩子？”

陈河杞静默了会，微微垂下目光，缓声道：“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只是慢慢规划起来——”

“阿杞。”楚昊洋再度打断了他，暗暗吐纳了几次，才克制着问道，“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你别误会，妈从没提过什么，一点影射都没有过——”

楚昊洋语调不由有丝怪异：“既然我妈都没说什么，那你是自己想到这茬的？”

“……这事总归是避不过去的，我们提前开始打算——”

楚昊洋的语调愈加怪异：“所以，你愿意接受一个我跟其他女人的孩子？”

陈河杞顿了顿，微微偏了偏视线：“只是代孕，你同意的话，我没什么不愿意的，毕竟……”

楚昊洋盯着陈河杞，遽然打断了他：“那你呢？是不是也想要一个你的精子和其她女人的卵子结合而成的胚胎作为你的孩子？”

陈河杞被楚昊洋这般直白的话弄得有点尴尬和羞耻，却还不觉其意，只是就事论事道：“我？我的话不急，只是你——”

楚昊洋的神情已微有冷意：“所以你是想要的是吗？”

陈河杞望着神色有异的爱人，一时微微怔住了，没再做声。

“回答我！”

“……现在不是在说我，而是你。如今我们还年轻，你也许目前还不会有太明显的感觉，但是随着年纪上去，周围同龄人孩子都可以上幼儿园小学了，偶尔聚会时、甚至是工作场合中，大家谈论起来的时候时不时都会提起孩子的话题，到时就会觉得果然还是应该有一个孩子的。而且你也需要一个继承人——”

“所以，你是想说你都是为了我好？”楚昊洋又笑了。

陈河杞动了动唇，被对方带着讽意的表情弄得有些无措不安起来，但他的确出发点是为了对方考虑。他沉默了下，轻声道：“没关系，你现在或许不能立马理解，不急的。时间还有很多，只是我们慢慢考虑起来，好不好？”

楚昊洋静默了良久，期间陈河杞也默不作声，两人的气氛一片冷凝，全然没了刚开始的暖融和乐。

“阿杞，若我说我不要孩子呢？”楚昊洋终于开口，他转过了身体退离开陈河杞些许，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来却是定定注视着对方，字正腔圆道，“我不会要，你也不许要。”

陈河杞默默地瞅着他，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好似在感叹着年轻恋人考虑现实问题的不成熟，又好似纯粹只是无奈。

“也许我是提得早了点，你现在没这个想法也是正常。我也说了，我们不是急着今年就要，等再过个几年，你上了三十，想法就会慢慢改变。今天我只是提一嘴，若你实在觉得目前无法接受，那我们便暂时先不考虑——”

“暂时……”楚昊洋低头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豁然又笑了。他微微仰头，少顷才侧头瞧过来：“你不会觉得膈应么？自己的爱人跟别人生出来的孩子。”

陈河杞怔了怔，敛眸道：“那是你我的孩子。”

楚昊洋“哈”了一声，笑声从细碎的慢慢转大起来，笑够了后他回首望着对方：“你不膈应，我还膈应这世上会有一个你和其他女人而降生下来的骨血呢！”

陈河杞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楚昊洋却几步走回来，一把揪住陈河杞胸前的衣服，狠狠盯着对方，怒声诘问：“你都不在乎的吗！一个我和其他女人的孩子！哦，还有一个你和其他女人的孩子？呵！这算哪门子的你我！”楚昊洋向来万事尽在于股掌的从容，此刻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却彻底失了风范，面上的表情堪称史无前例得精彩丰富，眼底的东西沉沉浮浮，却令人难解其意。

“陈河杞，你——”楚昊洋久久地注视着对方，蠕动了下嘴唇，想问什么，最终却还是没问出口。后来几年，这个问题却一直盘亘在他心底，问不出，忘不掉，兀自做着困兽之斗，解脱不得。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对视着，彼此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对方脸上，一个略显急促，一个跟往常一样的淡然平稳。本是走进对方心底的人，那么相贴的偎近，此刻却不再有往昔的亲密眷恋，有的只是愤怒、压抑和离心。

陈河杞缓缓掀了掀眼睫，轻轻道：“把爱人的孩子，当做是自己的孩子，当做是爱人生命的延续，有什么不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呢？我们，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没有小孩。可我们，又是永远都无法给彼此带来孩子的……”

“陈河杞，你真是懂得怎么戳我的心窝子……我情愿你说去领养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最终楚昊洋没再说下去，垂下头缓缓松开了他，似是再也留不下去，连再看这人一眼都做不到，又或者怕自己再留下来，两人真的会打起来。他冷嗤了一声，旋身疾步往门口而去，离开前又口不择言道：“既然你要这么贤惠，何必要我去代孕这么麻烦，还违法，直接找情妇生一个不是更简单！不，不对，我的孩子怎么可以是私生子对吧？我干脆结婚生子不是更完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而陈河杞震惊在原地，看着对方摔门而去，浑身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楚昊洋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光已然微亮。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一记响亮的摔门声。还有最后那句如今想来简直诛心的话。

楚昊洋甚至怀疑这真的是他曾经说出口过的话吗？

梦中的情节，在梦里是清晰的，可醒过来的那一刻，很多又再度淡忘变得模糊起来，可唯有那记摔门声、那句话，以及心中的愤怒、嫉妒、不安，与似有若无的悲愁，却真真切切地残留在身体的感官里。

他一时间还有些怔楞，缓了好久，又整整静坐了一个清晨，才将久远前的那件事彻底从记忆里翻出来，完完整整的，包括那些他盛怒下的口不择言。如今回想起来，只觉深深后悔，当时那么口出恶言。

明明他不是逞口舌之快的那种人，至今回头看去，他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失态。失态到他如今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竟会用那样堪称狠毒冷酷的言语，去攻击那个人？

他一直严于律己，秉持着自己良好的修养，更是从没对谁讲过那样没有雅量的难听话语，却为何独独对那个人……

楚昊洋用力暗着额际，粗喘了好几口气。

就因为当时自己觉得被伤到了，便忍不住也要去伤害对方？

明明说出口后，他自己却是愈加痛不欲生，丝毫没有报复那个人的痛快……

又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像自己……

他指责对方戳了他的心窝子，可他那几句，对那人而言只怕更不啻于凌迟吧……

那个时候，那扇关上的门，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不让对方窥视到自己的狼狈。

如今，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却又似隔了两个世界，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狼狈是否会被这人知道。

只要这人醒来。

楚昊洋怔怔地、久久地看着紧阖双目的人，不自觉微微倾身过去，抬手想抚摸对方的脸颊，却又停在了毫厘之处。最后他缓缓收回手指，拢在掌心，撑到床铺上。

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没能问出来的话，终于问了出来：“陈哥，你有没有后悔过，跟我在一起……”

却无人能回答他。

只有仪器轻微而规律的“嘀嘀”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机械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