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香影录

《江湖香影录》

第 46 章 罪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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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时候,温珑陵去鎏州参加乾坤盟会,冲进了榜单的前十名,拿了第九。顿时,江湖上人人都夸温家少宗主年少有为。

玉生香看着那红纸写的榜单,她想,终有一天,自己也要登上乾坤盟会的榜单。与温珑陵的名字紧挨在一起。

她一想到,自己和爱人的名字都在榜单上,都声名显赫,位列前十,就满心里都是激动。

然而,四月的时候,泽云派的确出事了。

宣家二公子宣琅琊忽然在江湖上公布:两个月前,自己在广陵城郊外被一伙武功高强的贼人暗算,自己为了保护门中弟子,身受重伤。

他足足休养了两个月才能起床。

听到儿子被人偷袭,宣宗主大怒,下令彻查。

当时,宣宗主邀请了濯雪派宗主玉甄则和玺重派宗主段谕,一起来羲和宫商讨对策。

羲和宫里,宣琼琚并不在场。她离开广陵城,到长安打理烛螭派的长安分坛去了。

宣琅琊红光满面地坐在下面,朗声道:“两位宗主,琅琊有伤在身,就不起来敬酒了,还望海涵。”

玉甄则道:“无妨无妨,二公子的身子要紧。”

段谕道:“什么人敢偷袭二公子?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站在玉甄则身后的内门弟子玉剑丹,他冷冷看了宣琅琊一眼。只见宣琅琊满面红光,就差把“安然无恙”四个字裱起来挂在脑门上。

玉剑丹暗想,你哪儿受伤了?你的小心心吗?

自然,没有人吃熊心豹子胆,也没有人偷袭宣二公子。说是养伤,其实是去洞庭湖那里度了两个月的假,身边还带着三个美妾。

宣奉看一眼宣琅琊:“当着两位宗主的面,你说一说,偷袭你的人,有什么相貌特征,大家也好帮你断案,找出凶手。”

宣琅琊作出为难的模样:“这事儿,我要是实话实说,唯恐冒犯泽云派,让秦宗主为难。不过,琅琊受伤不要紧,恐怕别人再遭毒手。”

这话一说,便是摆明了跟泽云派脱不了干系。

宣琅琊喝了口茶,道:“偷袭我的人,有两个穿着青紫色的鲛鱼校服,其余的人,穿着淡紫色的鯫鱼校服。恐怕,就是泽云派的人。”

在泽云派,青紫鲛鱼校服是内门男弟子的校服,淡紫鯫鱼校服是外门男弟子的校服。

此言一出,玉甄则配合地惊怒道:“这还得了!平白无故伤人,有没有王法?”

玺重派宗主段谕更怒:“秦雪瑶心术不正,她老子更不是好东西!这样的人怎配当宗主?段某实在是为江湖担忧!”

段谕一边说着,满脸都写着“我为江湖操碎了心”。

他是真的怨恨泽云派。当年,因为段甚衣打死秦雪瑶,宣琼琚杀了他的儿子段甚衣。他不敢跟烛螭派对抗,只好把仇恨转移在秦雪瑶的泽云派身上。

宣奉郑重道:“既然如此,宣某就不得不问一问泽云派,他们行事如此霸道的缘故了!”

这时候,烛螭派放出消息,公开指控:平白无故暗算宣二公子的那一伙人,就是泽云派的弟子。

是泽云派的弟子,还不可怕。关键是,其中有两个内门弟子,秦晗和秦纾,这就说明,百分之百是秦宗主授意的!

宣琅琊装模作样休养了两个月,才把这件事公开。为的就是,让泽云派没有证据自证清白,百口莫辩。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情发生都两个月了,其中的证据、细节、档案都已经消失了。泽云派没有证据说不是自己。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闹大,是烛螭派和泽云派私下里对峙。江湖上,只有烛螭派的附属门派濯雪派、玺重派知道这件事。

其他的门派,譬如温家山庄、秋涧派,对这件事懵然不知。所以,温珑陵也无处知道。

玉生香陡然明白,那群人在野外偷袭他们,为的是什么了!为的不是杀人,也不是抢夺货物,为的是在他们身上留下打斗的痕迹,诬陷他们!

于是,就这件事怎么处理,泽云派究竟是不是清白的问题,宗主秦绥纨去了烛螭派好几次,与宣家的宗主和长老商谈,每一次回来,都满脸疲倦。

玉生香在主殿翻看着他们两个月前出行的档案,忙得焦头烂额:“他说我们偷袭我们就偷袭?他们的嘴开了几遍光啊?”

秦晗坐在她身边,翻看着另一本档案:“最阴狠的是,两个月之后再说起这件事,证据早就没了,他们算好了!”

玉生香看着档案上宣琅琊的指控,冷笑着讥讽道:“宣琅琊表现得又隐忍又苦大仇深,好像被人唐突的大姑娘似的!”

秦晗:“……”这比喻太贴切了。

然而,内门弟子们找遍了档案,也没能找到一丝一毫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玉生香拿着毛笔,绝望道:“晗师兄,怎么办?难道咱们要等死不成?”

秦纾也是急得眉心拧成“川”字,他道:“我想,烛螭派不会动手灭了咱们,他们的目的,是想要我们在南方江湖没有立足之地。”

因为泽云派是个小门派,势力、秘籍、宝器都有限,烛螭派不会贪图他们的这些东西。

玉生香道:“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咱们也没有招惹烛螭派,究竟是怎么撞上他们的?”

秦晗的面孔上乌云密布,写满了压抑,他轻声道:“大概半年前,烛螭派在鲤州的分坛要我们给他们通行令牌,归顺他们,让分坛的弟子随便出入泽云派,我和宗主一商量,拒绝了。”

玉生香切齿道:“通行令牌凭什么给他们?这里是泽云派,是咱们家。他们想进来就进来?”

秦晗叹道:“可我们不屈服,又能怎么办?七天前,我给宣二公子发密函,说是愿意交出通行令牌,他们也不要了。”

看来,他们要收拾泽云派,收拾定了。

忽然,秦晗把所有的档案文件都收起来,玉生香看他的眼神,发现他眼神里透着心如死灰。

玉生香:“怎么了?师兄?”

“别找了。”秦晗道,“就算找出了证据,也未必有用,别找了,我再去跟宣二公子交涉一下吧。”

玉生香拦住他道:“你别去找他,他诬陷咱们,他没有人性。你去了,他侮辱你,怎么办?”

秦晗苦笑道:“他要是侮辱侮辱我,气消了,放过泽云派,这岂不是桩好买卖?玉师妹,师兄走了,你看好外门的师弟们,让他们别乱跑。”

说完,秦晗就带着秦纾和另外几个内门弟子走了,玉生香看着窗外暗淡的天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晗师兄说得对,就算找出证据,也未必有用。

因为世人总是屈从于强大的一方,强大的一方说什么都是对的。

世人根本不在意真相是什么。

玉生香走着走着,走到了半山腰,看到外门弟子住的错落有致的小屋子。

忽然,她看到了唐蕊的身影,唐蕊神态风尘仆仆,仿佛在四处收集证据,又把证据拿在手里,仔细对比。

一个师弟说:“唐师姐,你歇歇吧。”

唐蕊把文书放了满桌,说:“咱们得快点找证据,有了证据,就能翻供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虽然唐蕊对她不好,可是,玉生香觉得,她身为一个外门弟子,对门派之事如此上心,已经做得很好了。

再往左边走几步,就到了螃蟹的小竹屋。

玉生香进去,想要看看螃蟹在干什么。

谁知,一向咸鱼的螃蟹师弟,今天仍然咸鱼着。他躺在床上,那个姿势一看就很舒服。

螃蟹的手边是香瓜子,眼前是小人书。

一看到玉生香,他把瓜子盘子一推:“哟,温师姐来了,吃瓜子啊!”

玉生香:“……”

这些日子以来,负责教授弟子武功的晗师兄疲于应对,没空管他,他就乐得清闲,偷懒不练功,抱着小人书嗑瓜子能嗑一天。

玉生香无奈道:“咱们快要出事儿了,你知道吗?别嗑瓜子了!你倒是也想想办法啊。”

螃蟹两手一摊,嘟囔道:“你们都想不出办法来,我能怎么办?别难为我了,我只是一只小螃蟹。”

玉生香暗叹,人竟然能心大到这种地步!她还有事儿要办,就离开这里了。

玉生香边走边想,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人对她不好,不意味着这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有的人对她好,也不意味着这是个有责任心的人。需要分开来看。

说的就是唐蕊和螃蟹。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却并没有照亮泽云山,泽云山上,仍旧黑乎乎的。

玉生香不禁问自己,如果泽云派真的要不行了,气数将尽,她该去哪里呢?

这三年来,她已经把泽云派当成家了。

玉生香踏入主殿后,在主殿的另一边,秦纾蒙着面,手里拿着打包好的铺盖卷儿,他用枕巾裹着嘴,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悄悄咪咪地往外走去。

是的,他打算偷偷逃走。

因为,看了一天的档案,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如果泽云派要被灭了,他身为内门弟子,与烛螭派关系密切,要被狠狠牵连的!

甚至,烛螭派都有可能令人暗杀他。

秦纾做贼心虚地猫着腰,走到后山,看着银盘子一样的大月亮,刚才压抑住的负罪感忽然涌上心头。

他真的能走吗?扔下赏识自己的宗主,扔下朝夕相处的师兄弟。

大丈夫能干这种事儿?

秦纾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下一刻,他又疾行几步,心想,我要是不走,不就是等死?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怎能死在世家的彼此倾轧里,当这个牺牲品?

走着走着,又停住了。心里的两个声音在进行着拉锯战,谁都说服不了谁。

忽然,秦纾说了一句糙话:“他狗奶奶的烛螭派。”

要是没有烛螭派耍横,他也不用这么纠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在泽云派待的时间比玉生香更长,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心里当然也是把泽云派当成了家。

秦宗主器重他,虽然不像器重亲侄子秦晗一样器重他,但是也绝对对得起他了。

秦纾想了想,忽然咬咬牙,抱紧自己的铺盖卷儿,又回来了!

是死是活的,老子留定了!

秦宗主迈入大殿的时候,面孔依旧是那么沉闷萎靡。

玉生香放下手里的档案,持剑郑重地行礼:“弟子见过宗主。”

秦绥纨负手走过来,沉默半晌,然后说:“香玉,本来我打算这个月举行入门典礼,让你拜见泽云派的诸位开宗立派的领袖牌位,如今看来,这件事,推后推后再说吧。”

一般,外门弟子入门没有仪式。成为内门弟子却有郑重的仪式,那就是拜见开宗立派的领袖牌位,如此才算真正成为内门弟子。

玉生香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郑重道:“香玉拜入泽云派三年多,理应与泽云派共进退。”

玉生香知道,秦宗主做这个决定,不是要刻薄她、不承认她。而是不想连累她。她不是真正的内门弟子的情况下,烛螭派就不会那么在意她的存在。

眼下这个时候,少连累一个人是一个人。

秦宗主低声劝道:“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可千万别因为热血沸腾害了自己。

玉生香道:“我要是当了逃兵,也不配称为女侠。”

秦宗主看了看她,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动容。忽然,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玉生香,泽云派有你这样的弟子,是泽云派之幸。当年留下你,留对了!”

玉生香珍惜地抚摸着自己内门女弟子的青紫色珍珠校服,心里千回百转。她是第一个把内门弟子校服穿上身的女弟子,这一身的荣光,都是她给自己挣来的。

几日后,玉生香带着几个外门弟子去琴川办事,晚上,事情办妥了,她就去和温珑陵见面。

两个人并肩走在路边,人声鼎沸。

温珑陵握着她的手,抬眸看了她很久。

玉生香笑了笑:“珑陵,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最近累秃了?”

温珑陵语气里有些心疼:“我感觉你最近憔悴了。”

玉生香没有把泽云派的事儿告诉他,害怕他担心,也害怕他把自己扣下,自己不能和泽云派共进退。

更害怕他因为自己,找如日中天的烛螭派的麻烦,惹火上身,连累了他。

温珑陵心细,什么都能看出来:“阿香,你不开心吗?你不是刚刚成为内门弟子,应该很高兴才是。”

玉生香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就是因为成为了内门弟子,事情一多,人就容易累了。这不是,我一有空,就来找你放松了吗。”

温珑陵心想,以前你累,却没有这种无奈而憔悴的感觉。我们两个心连心,你有什么状况我都是可以看出来的。

他心想,应该没有什么大事。既然阿香不想说,自己也不要逼问了。

温珑陵握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去夜市买丸子吃。”

也就是见到温珑陵的时候,玉生香能暂时忘记忧虑,偷得浮生半日闲。

于是,两个人开始逛琴川的夜市。琴川的点心,多半是糕点类的,丸子也有很多,香味能飘满整个美食街。

玉生香买了香甜的桂花酥,买了酒酿丸子,两个人对着美食,坐在街边小摊上。

玉生香咬了一口丸子,戏谑道:“啊,这冰冷的人世间,也就是好吃的还有一点温度。”

温珑陵用筷子夹了一块桂花酥,喂给她:“玉娘,你在鲤州,累了的时候,就多吃点好吃的。吃了好吃的,心情自然就好了。”

玉生香认真地点点头:“好。来,再喂我一口。”

对于玉生香的这些甜蜜的小要求,温珑陵向来是愿意效劳的。他又夹了一块酥,喂给她。

果然,美食入口,再烦心的事儿也暂时烟消云散了。

玉生香看了看长街,笑道:“哇,原来你们琴川的美食街,有这么多好吃的啊。”

温珑陵温柔一笑:“以后你常过来,我带你从街头吃到街尾。”

玉生香指一指天上的月亮,突发奇想道:“你看,弯弯的月亮,像不像刚才被你啃了一口的桂花酥。”

温珑陵忍俊不禁道:“你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姑娘。”

玉生香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扑过去,给他一个有着桂花味儿的吻。

这个吻很轻,但是很甜。街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人看见。

回到鲤州城,玉生香又投入了找证据尝试翻供的挣扎里。

忽然,有个小弟子拿着一封信走进来,说:“温师姐,你的信。”

玉生香接过来,道一声“多谢”,就把信奉拆开了。

当然是温珑陵寄来的信。

他的字很标致,也很工整。信的末尾,印了一个章子,章子上是朱砂红的四个字“温家珑陵”。

信里只写了一行字——“我一想到你的笑容,被咬一口的桂花酥月亮就翻过了横斜春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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