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禀宗主!这……宗主快出去看看吧?”
来通禀的小弟子吓得哆嗦,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玉生香霍然站起来,道:“你别慌,到底怎么了?”
秦晗也道:“外头怎么了?你说全了。”
小弟子深吸一口气,说:“他们,他们来了!”
秦纾和秦晗对视一眼,都拿起了长剑。玉生香也拿起了自己的菱风剑,其他殿内的内外门弟子都佩好武器,出了门。
这时候,泽云派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玉生香往山腰一看,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中间的人最多,都穿着红衣,是烛螭派的人。左边的人穿着绿衣,是濯雪派的人,右边的人穿着蓝衣,是玺重派的人。
他们打上山来了!
玉生香心里陡然一震——她本以为,烛螭派不会这么霸道地欺上家门来,最多利用舆论润物细无声地把泽云派击垮。
可她想错了,烛螭派从来都是怎么猖狂怎么来。
弟子们挥动着三家的图腾旗帜,嚷着要宗主秦绥纨给他们一个公道。
烛螭派弟子叫得最凶,挥着大旗嗷嗷地叫,像一群对月嚎叫的狼:“公道!公道!公道哇!”
“我们今天来,是为宣二公子讨一个公道!”
“你们凭什么偷袭宣二公子?他何处招惹你泽云派了?”
“给个公道!否则,踏平你这山头!”
“你们必须给江湖一个交代!”
秦晗怒道:“这是要抄了我们家吗?!”
玉生香持剑挡在前面,冷声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扯旗搭戏台子唱戏吗?”
然而,他们的声音就算铿锵有力,也很快被人山人海的嚷叫淹没。
玺重派宗主段谕坐在软轿上,洋洋得意道:“哼,当年,你的女儿秦雪瑶勾引了我儿子,婚后不守妇道,挑唆正直的宣姑娘杀了我儿子!这笔账早就该算了!”
秦晗道:“闭嘴!不许你侮辱雪瑶!雪瑶都不在了!”
宣琅琊也坐在华丽的软轿上,旁边还有小厮给他剥葡萄吃。他淡淡道:“泽云派既然敢招惹我烛螭派,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玉生香睚眦欲裂:“一派胡言!”
宣琅琊看到玉生香,眼睛里有一闪而出的渴望。然而,秦晗已经把玉生香护在身后,诘问道:“宣公子,我们为什么要袭击你呢?”
宣琅琊一本正经道:“因为我阻止你们滥杀无辜。”
秦绥纨好歹保持着镇定,道:“宣宗主,让我的弟子们先走,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宣琅琊朗声道:“秦宗主可不要包庇,偷袭我的,不知道是你门中哪些弟子?不如都看管起来,一一辨认?”
玉生香看到秦晗手臂上的伤口,心里灵光一闪,她走到中央,大声说:“宣二公子,你说我们在城外交手,那跟我们交手的,自然是烛螭派弟子,对不对?”
从这个角度,宣琅琊刚好看到她挺拔有致的身材,心中一痒,应道:“自然。”
玉生香笑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师兄弟的伤口,都是刀伤啊。根本不是戟伤。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无广告网am~w~w.
宣琅琊俯下身,指尖忽然拂过玉生香雪白的耳垂,逼问道:“刀伤戟伤,是你说了算的吗?”
这个时候,过去了两三个月,师兄弟们的伤口其实已经快长好了。但是里面还没长好。
玉生香给秦晗一个眼神,秦晗骤然撕开袖子,然后解开绷带,生生撕开了自己的伤口——血肉模糊。
接下来,秦纾如法炮制,其余的弟子也像他们一样撕开自己的伤口。
玉生香一边心疼,一边指着秦晗的伤口给众人看:“你们看!究竟是刀伤戟伤,一目了然!都是江湖中人,不会连伤口都辨认不清吧?”
宣琅琊心中一动,暗道失算。没想到,两个月后,他们在路程档案、通关文牒上拿不出证据,竟然在伤口上有这个漏洞。
当初为了避免他们认出烛螭派的身份,宣琅琊令他们蒙面持刀而去。成功地在泽云派弟子身上留下痕迹。
这个玉生香,真是临危不乱。
秦晗忍着疼,冷道:“既然已经真相大白,三位宗主请回吧!慢走不送,路上注意安全。”
段宗主说:“你在说什么?天哪!宣宗主怎么会冤枉你们呢?”
这时候,烛螭派的弟子们开始狡辩:“你们的伤口不一定是这个啊!说不定是提前自己伤的,打算滥竽充数!”
“刀伤戟伤,很容易相互改造啊!当我们烛螭派是三岁小孩?”
“是你们做的,抵赖也没用!哼!”
宣琅琊看着玉生香,像是看猎物一样,他朗声道:“恐怕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泽云派的内门女弟子是谁吧?啧,不知道她是谁没关系,《活色生香录》总看过吧!她——就是玉生香,三年前勾引我上床,她的滋味,可相当难忘!”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生香身上。化成了一道道尖刀,要把她活活凌迟!
玉生香几乎无法呼吸。
秦纾吼道:“你闭嘴!她是我师妹!”
宣琅琊笑道:“所以,一个淫|妇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谁能相信她说的刀伤戟伤之事呢?”
玉生香一抬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玉甄则也坐在软轿上,父女二人的目光同样复杂。
他们侮辱玉生香的时候,秦绥纨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秦雪瑶。他上前一步,冷声道:“现在她是我泽云派弟子,无论如何,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秦绥纨想,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隐忍,并不能息事宁人,女儿就是忍着忍着,最后被段甚衣打死的!
当然,玉生香的证据,是无人相信的。弟子们嚷着“替天行道”、“滥杀无辜,天诛地灭”之类的话,字字铿锵有力。
忽然,宣琅琊用手势优雅地示意他们暂停,他给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们往后走去,不一会儿,抬出一些尸体,足有几十具!
尸体重叠在一起,多是江湖中人,什么门派的都有。有的刚死,有的已经开始腐烂了。
唯一的共同点是,尸体的眼珠都是闭着的,无比安详的模样。
宣琅琊沉痛道:“这些日子以来,本公子明察暗访,你们泽云派袭击我,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你们经常作孽,这些人,也是你们杀的。”
秦晗觉得心惊肉跳:“这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生香喊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杀的?”
宣琅琊行云流水道:“这些尸体可是在鲤州找到的,鲤州只有泽云派一个门派,不是你们杀的,是谁杀的?”
忽然间,玉生香觉得,尸体的面孔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她说不出来。
看到这些尸体,众怒到了高潮,三个显赫门派弟子的叫嚷声更大了:“替天行道!”“哼,今天我们就替天行道!”“杀了他们!”“今日便清剿了泽云派!”
宣琅琊慢条斯理道:“这些人不是你们杀的?谁能证明?不如你把他们叫醒了,咱们问问?”
宣奉坐在最高的软轿上,面容沉静。
人身处高位久了,就会有一种自己干什么都是替天行道的错觉。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是对的。
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些弟子是泽云派所杀的证据。只要稍微搭边的就往上凑。反正结论已经定下了,证据很好找。找不到的话,编一个就是。
玉生香悲从心中来。
她想到了濯雪派那个下着夜雨的夜晚。也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不说一句公道话,任由宣琅琊诬陷她、作践她。
玉生香刚想说什么,她又闭嘴了。因为无论她拿出多么合理的证据,再是铁证如山,泽云派还是难逃一劫。烛螭派一定要灭泽云派,随便伪造个证据,反而是给了泽云派面子。
秦晗几乎要气得五内俱焚:“你们这样颠倒黑白,不怕遭报应吗!”
秦绥纨刚要说什么,烛螭派的人已经开打了,长戟雪亮得直逼人眼。烛螭派一开打,追随他的濯雪派、玺重派也亮了兵器。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玉生香将菱风剑出鞘,先削了两个烛螭派弟子的脑袋。下一刻,她的后腰就被刺了一戟。
玉生香丝毫不惧,反手挽了个剑花,取了一个玺重派弟子的性命。
泽云山上更是凌乱,三个大门派带了四百多个人来,泽云派根本不可能打过,这是实力上的差距。
外门弟子多半收拾了东西,往外逃窜,一时间拥成一窝蜂。有的弟子抱着凉席,有的抱着被褥,有的抱着金银。
而内门弟子,多半留在这里迎战,因为内门弟子的利益和门派完全是一致的,就算跑了,烛螭派也会让人追杀,不会放过。
然而,打了几下,打倒下一个,还有十个站起来,玉生香看着乌压压的人,心里一颤——她再是英勇,也不可能以一当百!
心里一害怕,手里的动作就退缩了。玉生香第一反应是去主殿拿自己攒的银子和大侠,大侠不能留在这里,会被砍死的!
于是,玉生香她逃了,她来不及在心里谴责自己,时间太紧迫了。这时候,她一只手拿着剑和积蓄,一只手提溜这大侠,也跟着人潮,往外跑去!
跑着跑着,她刚好遇到逃窜的螃蟹,螃蟹嗷呜嗷呜叫着往外跑,跑得都要一蹦三尺高。玉生香低头一看,只见螃蟹的包袱里,全是小人书,还有她送的那只田螺。
螃蟹吓得脸都白了:“温师姐,快跑啊!他要把咱们都杀了!”
玉生香跟着人潮,跑出老远。
看着外门弟子纷纷逃窜,一个烛螭派弟子问宣琅琊:“公子,这些丧家之犬,还追不追了?”
宣琅琊坐在软轿上,抿了口茶道:“罢了,给丧家之犬一条活路,就算我积点佛德了。”
不能辜负了我‘佛陀太子’转世的美名。
螃蟹对玉生香说:“咱们跑了就好了!跑了之后,躲起来,他们就找不到咱们了!”
玉生香看着逐渐远离的泽云派,心里一颤。喉头都酸涩了。
走,就是丧家之犬。留,就是螳臂当车。
她还没有拜过泽云派开宗立派的领袖牌位,算不上正经的内门弟子!她完全可以走!
可是走的话,真的能安心吗?
玉生香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强烈的愧疚之情!走的话,她肯定要看不起自己的,这辈子都看不起自己!
虽然她没来及得成为正经的内门弟子,但是,是泽云派在她无家可归的时候,给了她栖身之所,教给她武功心法,教给她做人的道理,给她一个机会,踏入这浩荡江湖。
更何况,她在泽云派待久了,已经认为泽云派是自己的家了。出门办事时,总是很自然地跟师兄弟探讨“什么时候回家”、“明天就回家”。
泽云派给了她栖身之所,给了她很多温暖,很多历练。简直比待了十六年的濯雪派更像家。
一个人,怎么能舍弃自己的家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玉生香忽然停住了脚步。
螃蟹疑惑道:“怎么啦?师姐你跑不动啦?我背你!”
有那么一瞬间,玉生香想到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心如磐石、八风不动”,想到了她答应温珑陵,要一起成为强大又温柔的人,想到了景骁天说的“义字当先”,想到了阿姐送她的菱风剑,就握在自己手里。
刚才,宣琅琊侮辱她时,保护她的,是秦宗主和师兄们!
——我要是当了逃兵,也不配称为女侠。
螃蟹嘶吼道:“师姐!跑啊!啊!”
玉生香情急之下,把自己的积蓄和大侠一股脑交给螃蟹。她扼住嘎嘎叫的大侠的脖子,托孤似的扔给螃蟹。
“师弟,照顾好我的儿子!以后我去找你!”
这时候,她的手里,牵挂都没有了,只有一柄沾着血的菱风剑。
螃蟹喘了几口气,喊破了音:“师姐你疯了!你回来啊!你走啊!你要上哪?”
玉生香的眼里满是极致的害怕,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往人潮的反方向走去。
螃蟹也停下来了:“师姐,回来!你疯了?”
玉生香竭尽全力喊道:“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负责!”
说完,她看了螃蟹“人生中的最后一眼”,握着剑,义无反顾地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抵达山顶的主战场。
那里,剑戟的寒光都照亮了半片天光。血流满地,死去的尸体就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玉生香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鬓发,她摸到了一块很温暖的玉,那块玉镶嵌在簪子上。
看来,我是真的要戴着它进棺材了。
玉生香深吸一口气,心想,当螳螂也好,反正我不当狗!她狞笑着,靠喊话给自己壮胆:“来呀!来杀老子呀!别——啊——”她后背被刺了一下,鲜血汩汩。
玉生香持剑猛攻,一个斜刺,把那人的心脏活生生挑出来。
泽云派的人穿着紫色系的衣服,于是,那三个门派的人,只要看到穿着紫衣的,就把剑戟往人身上招呼。
不多时,就有一圈白晃晃的刀剑包围了她,她摔着手腕一扫,亦攻亦守,忽然猛地向上冲刺,落在一棵大树上,冲出了包围圈!
又有烛螭派要拿长戟往树上砍,玉生香斜削下一根树枝,猛地一掼,从眼珠刺入,把他的头刺了个对穿。
她胸口满是鲜血,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此时此刻,玉生香反倒不害怕了,她说:“来呀!你们一起上!姑奶奶一起收拾!”
一个玺重派弟子削了一下她的脚,玉生香忍着痛,忽然借力转移落点,踩着剑刃猛冲,从脖子那里一刀毙命。
濯雪派的弟子看到她在那里,虽然此时立场不同,但也没有去打她。毕竟玉生香曾经是玉家小姐。
秦晗也逐渐地打着过来了,亦是满身鲜血,他杀红了眼,看到玉生香,差点一剑把她解决了!
玉生香问道:“师兄,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人?”
秦晗面露不忍,道:“四十人左右。”
四十人?而他们的敌方,至少有四百人。
这简直比螳臂当车还螳臂当车!
玉生香苦笑了一笑,心里叹道,罢了。死就死吧,就当报答了泽云派的恩情。
她又想,我要是死了,珑陵怎么办?
眼下,白晃晃的兵刃又刺过来了,玉生香来不及细想,只有持剑迎战。当她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要死之后,反而释然了,把身手完全放开,也不在乎受伤什么的。
多捡几个杂碎陪葬要紧!
玉生香手里火力全开,捅戳挑刺,使出所有能耐,自己都数不清这一夜杀了多少人。
只记得,满眼都是凛冽刀光,殷红鲜血。
她一开始还能感受到疼痛,后来,痛觉都麻木了,只是惯性牵引着她挪动手腕杀人。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一个烛螭派弟子持戟刺她后肩,玉生香骤然转身,向旁边一躲,戟尖在她锁骨上留下痕迹,深可见骨。她持剑刺过去,活生生把那人从头到脚横劈成两半。
鲜血溅了她满头,血洗过的容颜更显妩媚。唯独头上的金簪依旧闪闪发光。
玉生香身边的敌人,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她深吸一口气,高举菱风剑,作出剑刃向前的姿势。
这一刻,她的模样,像是鲜血浇出来的牡丹。
阅读江湖香影录最新章节 请关注米妮小说网(www.minixiaoshuo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