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志跳下车,恰巧撞见老张海紧蹬自行车,斜挎空瘪的黄帆布书兜,斜刺里往外冲。暗暗叫苦的孔尚志仅揣有不丁点钱,而高强正透过吉普车风挡紧盯着他,就只得硬头皮往里走。
本该寂静的内科病房传出一阵阵女人的浪笑声。煤炭公司经理庞静山嘴角衔着烟卷,抱膝坐在病床上。公司销售部的吕红梅(吕老局长的女儿)手抱臂膀站在床边,用脚尖儿戳点床头柜前一大堆奶粉罐头,尖着嗓儿道:“老庞,看看现在你们这帮鳖犊子玩意儿,我爹当政那个年代,妈了逼的一过节,最后收上几土篮子牡丹江,宾州白,他妈了逼的——咯咯咯咯——”神色亢奋的吕红梅大白脸煊得跟芍药花似的,说着说着又是一阵浪笑。
庞静山闪转大眼道:“把那罐儿鹿心血和两盒老山参给老爷子捎去吧。”
吕红梅撇着嘴娇嗔道:“哎呦——还挺有孝心,这罐子死沉死沉的,我可拎不动——对了,再让我家维恭再开点营养药。”吕老局长当过三年头道河煤炭局一把手,却荫萌子女三十年。仅一会儿功夫,嬉笑怒骂的吕红梅就好像把吕老局长一辈子的话全说完了。
庞静山瞧孔尚志推门进来,给旁若无人的吕红梅递个眼色,便招呼道:“哦——尚志来了,我不打紧。”庞静山说着转动大眼,发觉孔尚志两手空空,不由得一皱眉头。孔尚志也觉得老不自在,只得问候道:“庞经理——您好多了——张经理让来取您办公室钥匙,过十一要挂彩旗了。”
“高强呢?我不是说马上出院嘛——张先科怎么还叫你来?”拉长脸的庞静山边问边解下腰间的钥匙。
庞静山耐性子打发走孔尚志,转脸对吕红梅道:“也难怪张先科挤兑他,这叫斩草除根——”若有所思的庞静山欲言又止。
吕红梅红起兔子眼嚷道:“咦呀——不知好歹的家伙,不聘他上岗,发配矿坑得了!”
“诶——”庞静山一摆手打断吕红梅的话,按灭烟头道:“我是看他爸——这样连张先科也不会同意——老孔最亏,咱这套生产办法还是沿用老孔头的——那年争创全好矿,是老局长亲自与孔克己签订责任状——还有,你这回知道会议室那面蒙尘的“大庆式企业”锦旗的来历了吧?那时候高秋荪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孔尚志手捏冰凉的钥匙串从内科病房出来,感觉脑袋晕晕的,就像刚刚踢响地雷一般。孔尚志原本打算到晚间再来补救一下,哪会知道高强是接庞静山出院的。孔尚志懊恼不已,过滤一遍办公楼职工的名字。既然连庞静山很不得意的老张海都来了,至此孔尚志认定除去隔路子的金中浩,这回他稳中头彩喽。张先科属于冯德章余孽,高秋荪流毒,所以处心积虑地设陷阱,一心让孔尚志趟地雷,触霉头,扛彩旗,压根没给他踢上头三脚的机会。这也应准张先科常念叨的话——“咱煤炭公司的坏是有传统的。”
高强抻脖子伏在方向盘上,望见垂头丧气的孔尚志,忍不住摇晃扁铲脑袋一阵坏笑。得逞的高强抬手正了正仿日式黒呢子战斗帽,跳下车,自顾倒腾两条小短腿儿跑进去,帮助拎东西去了。
真不知道,这些年孔尚志在技术室是咋混过来的?反正孔尚志已经习惯了干杂差看报纸喝茶水,也只能是人家让干啥就干啥。素有大志的孔尚志不再有美梦了,对面的金中浩就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混账的金中浩明摆着从凑算里套小钱,却经常贬损脚底的孔尚志道:“,你小子能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嘛?”虽然孔尚志状有愧色,却懒得去理论金中浩凑算的危害,因为天长日久,已经变得麻木了。
领导整治职工有四大阴招。第一,先安排你难以胜任的工作,再说你没能力。第二,故意在上级领导面前暴露你不好的一面,借刀杀人。第三,封锁你的前途,让你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第四,安排闲职,日积月累,令职工自我淘汰。冷板凳这当子招数天下通用,当事人无非三个选择,要么离开,要么妥协,要么像条咸鱼一样风干臭掉。孔尚志既没有离开,也没有妥协,而是选择一个“混“字。当时,孔尚志还没从金中浩那里学会用酒精或尼古丁麻醉自己,但毕竟还年轻,需要挥动球拍来体现自我价值,或者在纵横交错的象棋盘上经略残局。孔尚志不懂开局,却能在看似颓势的中局,使出一个快速反击而反败为胜,常常令对手目瞪口呆。后来,棋艺精进的孔尚志盘腿坐在办公桌上,每落一步棋子,总免不了激励围成一圈的同事道:“走,快走!象棋不是相面——你们可以把胳膊绑到一块来!”
那个金中浩也同样对不起自己的工资。自打去年,二道河煤矿就降低了开采数量。庞静山本不情愿用金中浩编什么凑算,就让隔壁的核算员孙新报过几回计划,借机将金中浩重新吊起来。于是每天上班,金中浩嘴里“嗯嗯呀呀——嗯嗯呀呀”,一路踢踏破皮鞋穿过走廊,先点上卯,再趴到小红本上划拉一会儿,就伙同锅炉工冯二溜到江鱼馆谈生意。
最近,显然金中浩的制胜秘笈小红本起作用了,庞静山专门找金中浩谈过话,预备要委派个什么项目。
“怕摸狗(吃饭)——怕摸狗!”下午金中浩显得格外兴奋,盛情邀约孔尚志到江鱼馆吃饭。偶然金中浩也动恻隐之心,对孔尚志采取一次怀柔之术。隔路子的金中浩品性介乎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但也不是一棒子混账到底,他内心除去“自私、恶毒”之外还有“同情”俩字。叔本华的人性三定律在金中浩身上也同样具有效应,因为他毕竟不是牲口。
下晚儿,两鬓斑白的刘大可置身江鱼馆厨房,透过热腾腾的蒸汽,瞧见金中浩与孔尚志走进饭厅,就顶着换气扇的噪响打个招呼,迎接出来。板着脸孔的金中浩就像没看到刘大可似的,径直走到木纤维板隔成的单间门口,伸手挑开油迹斑斑的半截白布帘儿,带孔尚志进去。
金中浩拔直腰杆儿端坐着,拎起铝壶自顾倒上一白瓷碗儿滚烫的大麦茶,先呲牙咧嘴地喝上一口,这才吩咐门口的刘大可道:“啊——今晚的节目——冯总都跟你说了吧?”
笑容可掬的刘大可道:“菜都备齐了——不过嘛,小冯说了——前阵子环球公司的饭条需要补签一下。”
“c,”金中浩一顿白瓷茶碗,抬手松解中山装领口道:“环球公司在二道河吃饭的地方有的是,还不是冲你和冯总亲戚里道的份上?”金中浩也不管刘大可能否挂得住面子,一歪油黑的三七分头跟着道:“别忘了,来个锅包肉,哦——虎皮肘子要烀得烂乎的!”
“忘不了,外焦里嫩的锅包肉,还有你爱吃的虎皮肘子。”皮笑肉不笑的刘大可一面应承,一面冲孔尚志眨眨鼓突的金鱼眼。
刘大可为金中浩递颗烟,眼看金中浩顺过气来,便道:“老高丽,老孔可是给单位出了力的,咱是该对孩子好点啊。”
“嗯——”若有所思的金中浩扭头对身旁的孔尚志道:“过几天,跟我去矿上住寨,一天补助三块。”金中浩吐口烟又道:“c,庞静山他们不就是,下去吃点喝点吗?当年老孔那才叫抓生产呢。”
不小心从敌方嘴里透出的评价往往是难得的真话。孔尚志没有搭腔,却当真领受几分热度,他这趟专冲外焦里嫩的锅包肉来的,却不知道除去冯二,同桌客人还有谁。以往,除去工作餐,金中浩一般不肯让孔尚志与包工头接触的。
“管他呢!只要不花自己钱就行——你只要多吃菜,嘿嘿。”金中浩抽动刀条脸儿,对着不明就里的孔尚志鬼黠一笑,转脸对刘大可道:“你就放心吧,我们还能白吃你的,等环球公司谈成这笔业务,就给你算点饭费。”虽然金中浩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反正他下馆子从来不肯签字。
“行行——老高丽,早晨刚勒条狗,煮出一大盆子肉呢,来来,就等你烹狗肉汤了。”刘大可碌碌两下金鱼眼,不再追究饭费的事儿,转身回后厨去了。金中浩一听有狗肉,就像要见亲爹似的,立马答应道:“好好,我亲自弄——咋不早说呢?”眉飞色舞的金中浩丢下孔尚志,起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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