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一辆米黄色日本越野车顺着崎岖山路，趟开路面残雪，一路画着泥龙赶往头道河。九天公司经理胡志头顶俄式棕色毛呢礼帽，与夹着黑皮手包的环球公司副总冯二坐在车后排。这笔老俄国淘汰汽车生意，胡志已经跟冯二接洽过几次，正赶往头道河看货。

自打去年，二道河窄窄的街面上，开办起数不清的皮包公司。一副牌匾、一张办公桌、一只保险柜组合起来就是一家贸易公司。胡志（胡金刚儿子）眼看华伯伟的华声公司办得有声有色，甚至连啥都不是的发小冯二都创办了环球公司，于是他争取下派到九天公司当经理。

风靡一时的《第三次浪潮》听起来心潮澎湃，但在二道河却没有掀起一片浪花。到今年春天，九天公司的起步经费“噼里啪啦”纷纷打了水漂，却一笔生意也没谈成。胡志一筹莫展，他办公桌抽屉里面，除去草签的协议和一堆公章名章，就是成沓的饭费、差旅费、房租水电费、电话费收据。

路上，胡志反复考量这单废旧汽车生意，一方面医院内科大夫兼五洋公司经理王维恭提醒他，锅炉工出身的冯二不可靠；一方面他认为环球公司有韩资背景，这回兴许有门。因此，求胜心切的胡志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并忍痛替冯二垫付了租车费。

胡志手撑溅满黑泥点的汽车门，刚在脚踏板下面找到一块可以落脚的地。冯二就指向头道河货场里一堆灰色卡玛斯（矿车）道：“哥们，你瞅瞅，就是这些，这都是我们环球公司的进口设备——只要与金总正式签订合同，就可以打款提货——我们环球公司有韩资背景，保证日后满足九天公司的一切需求。”

这堆趴窝的卡玛斯卡车就像一群高加索巨犬一般，老掉了牙齿却雄风犹在。这些重型卡车属于煤矿稀缺的大型运输车，仅凭卖废铁也会大有赚头。星罗棋布的坑槽加上卡玛斯的诱惑让胡志亢奋不已，他已经基本丧失判断力。驼背冯二胳肢窝夹着黑皮手包，卖劲地介绍，他窥见胡志小三角眼一亮，就知道事情有门。

信心陡增的冯二直了直领带，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张拉满弦的弯弓，他远远与货场更夫打声招呼，就独自踮着脚迎过去。

冯二抚拍老更夫肩膀，指指点点，像模像样布置一番，就拉开鼓囊囊的黑皮手包，从一卷卫生纸下面扣出半盒香烟，硬塞进老更夫手里。耳聋眼花的老更夫手持香烟，还没搞清楚来人是怎么一回事情，就眼睁睁看着冯二踮着脚尖，像跳虾点水一般蹦跶回去，拽扯胡志上车走了。

冯二的环球公司是一家名副其实的皮包公司，日常在江鱼馆里办公，除了黑手包里两枚私刻公章之外什么也没有。蜚声世界的千王之王维克多四处宣扬预备拆除塞纳河边的埃菲尔铁塔，结果凭空卖出去七千吨废铁。冯二的欺骗手法与维克多如出一辙，虽然他的舞台局限于二道河，但其超强的心理素质和演技一点都不比维克多差劲儿。现在，环球公司副总冯二距离成功仅隔一步，就预备回江鱼馆与九天公司签订合同，接收货款了。

竖尖的一大碗白蒜沫和一大碗红辣椒丝摆在江鱼馆后厨的案几上，烀熟的狗腿肉被撕成一条条细丝，整齐地码垛在小铝盆里。金中浩腰扎围裙，鼻尖儿滴着油汗，他已经忙叨了好一会子，正挥动长把铁勺爆香锅底儿。

“金总，金总——”专心致志的金中浩猛然听到冯二连声召唤，就知道九天公司的客人到了。

金中浩抄两只油手从后厨迎出来，看到九天公司经理胡志，骇得胆汁险些呕出来。只怪那箱子牡丹牌香烟惹下祸根，金中浩当然记得当年夜入胡宅行窃那茬事。当晚金中浩从木板杖子上头被胡金刚儿子硬生生给拽下来，又按翻到雪地里，但他不知道那小子，就是现在的九天公司经理胡志。

金中浩脸色蜡黄，双手搓着围裙，在冯副总经理的介绍下，潦草与胡志行过注目礼。与当年做贼被捉一样，走不掉的金中浩强挺着跟随二人进了单间。

未露声色的胡志端坐当央，回想起五洋公司经理王维恭的话，现在已经估摸出大概。但胡志仍然对这单生意存一丝希望，权当眼前的金中浩是位洗新革面的金总经理。

胡志可能感觉累了，他对着热气腾腾的一盆狗肉羹夸赞道：“金总的烹狗技术不错——来，咱们换大碗喝酒。”兴致勃勃的胡志吩咐冯二将九钱的玻璃酒杯撤下去，换成蓝边白瓷二大碗。惴惴不安的金中浩没有搭腔，但就此判断胡志已经忘记那茬事，或者这姓胡的压根就没认出自己的老苍脸。

眼瞧第二碗酒又沉降大拇指深一块，醉眼钩直的金中浩逐渐丧失了警惕，他敞咧中山装衣怀，挥手对着狗肉羹比划道：“吃吃——你们趁热乎吃！”金中浩终于敞开金口，讲出这句比江鱼馆陈设还要寒碜的客套话，就自顾伸长两条胳膊，横抱起盘中硕大的猪肘，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

“呵——”胡志竖挑小三角眼，看着金中浩下作样子，禁不住一声冷笑。紧皱眉头的冯二也觉得挂不住脸儿，附着胡志肩膀道：“哥们儿，你别见怪——我们金总就这性格！”

胡志挤眨小三角眼，单手勾起酒碗道:“金总，干。”嘴里哏着肉的金中浩如蒙敕令一般，不待胡志的酒碗沾到唇边，就一口气将大半碗酒咕嘟下去，两溜晶亮的酒渍沿嘴角淌下来。

“呵呵——”胡志又是一声冷笑，他见韩资背景的金总彻底现出原形，就搁下酒碗逼问道：“老金，你不认识我了吗？”

金中浩长大嘴巴，狂喷着酒气，一时懵愣愣的，盯着胡志讲不出话来。

“你是个贼诶！”胡志轻语道。

“啊唉——”金中浩痛苦地叫，剧烈摇晃脑袋，像是被揭裂头皮一般。男人一半是君子，一半是动物，平常身穿中山装的金中浩像个君子，还有点像落魄的知识分子。但是此时，燃烧的酒精让金中浩蜕下伪装，就像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癞狗，歪脑袋死死盯着胡志。

胡志有些害怕，状着胆子冷笑道：“哼——二道河虽然水浅，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混的？他妈的贼二B，也配跟老子喝酒么”

“嗷——”金中浩就像被触到电门一样跳起来，扑向胡志，抡巴掌劈头乱打！

孔尚志大吃一惊，紧忙放下瓷碟里那块外焦里嫩的锅包肉，上前抱住金中浩。金中浩拼力扭动一身鼓碌的腱子肉，像条肉狗似的一个劲往外挣，被夺下的啤酒瓶哔哔啵啵爆碎一地。

缓过神的冯二拾起金中浩蹬脱的皮鞋，照准金中浩脑袋狠抽两下，抻细脖子吼道：“老金，酒喝到狗肚子里去了么？你他妈的，到底有没有资金？是骗子吧！你妈的，不想活了嘛？”脸色惨白的胡志闪到一边，望着双腿发抖的金中浩骂道：“妈了逼的，再闹事儿，就再把你送局子去！”胡志撂下狠话，伸手挑开白布帘愤然离去。